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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基地現場

發布日期:
作者: 劉先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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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暑假,一群眷村小朋友,丟下了該寫的作業,結伴往桃園空軍基地。他們由南營門走進去,門口的衛兵都成了熟人,因為上學時間,大夥都是搭乘軍用卡車,到大園空軍子弟小學上課。停車檢查時,衛兵幾乎把這些小孩都看熟了,現在進來,還掛著基地識別牌,上面有父親單位及名字,因此如入無人之地,他們可玩的花樣也多得很,這已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了。
文化局委託團隊製作「桃園基地設施群」紀錄片,我是受邀者其中之一,代表眷村人回顧與基地互動的過往。上午八點半到達基地大門警衛室,作好登記與換證手續後,靜待拍攝單位準備,一群專業年輕人,在導演的指揮下,選定鏡頭位置、架設攝影機、調整燈光。
這些小孩進去幹什麼呢?絕大多數是打籃球,因為基地內的設施很好,球場在假日幾乎沒人使用,球架與地上線條都是新的,連籃網經常更換,分組打起來特別順暢,他們身上沒有錢,渴了就喝一旁澆草坪的自來水,連洗臉洗頭一起辦了,好不自在快活。
助理幫我掛好隱藏式麥克風,它是藏在衣服裡面。然後音效師讓我說幾句話來試收音效果,等OK了,場記打板後,導演以提問方式引導我談起半世紀前,村中小孩進入基地活動的情形,他們採用的是昔人、舊場景、回顧歷史方式,重現當時情景。
當然進基地不只有打球,去得最多的是中正堂看電影。放學後,草草吃完晚飯,村子人結伴往基地南營門而去。有的騎腳踏車飛馳而去;沒車的人,趁著天色尚明提早步行,總能在電影開演前到達。然後一部部四、五○年代電影,像粵劇演員陳寶珠、蕭芳芳的武俠片,韓國電影《紅巾特攻隊》、香港國聯的《七仙女》、《狀元及第》、《西施》等多得不可數,至於眷村人最愛看的黃梅調《梁山伯與祝英台》、《江山美人》等電影,更是看了多遍仍不厭倦。
導演問:「身為眷村人,請問以往如何與基地互動?」略在腦海中整理後,我清晰的說出讀空小四年進出基地往事。「基地區分南區與北區,南區在蘆竹鄉,北區在大園鄉。小學一、二年級是留在南區空小附幼上課,三年級開始,才坐軍車前往位於大園鄉埔心村的空軍小學上課。軍車一向是走南營門,穿過後,沿著機場環外道路行進。如遇到軍機降落,駕駛則把車停下,等待飛機確實落下後,才繼續前進,掛著阻力傘的飛機,調轉回頭滑行一段路到機堡前,車上的學生都會熱情的向飛機招手,飛行員也會揮手回應。
基地這座跨越時空的中正堂,因時間久遠,復加聯隊撤離無人照管,已經殘破的垂垂老矣!大門已被封死,頂上被拆除的「中正堂」字跡仍可辨認。繞行至側門,樹叢已成密林,必須撥開粗枝穿行而過,這是時光與樹木強韌生命力交錯的傑作。
在中正堂不止看電影,常會有九三康樂隊或大鵬話劇隊獻演。這是有別於電影的表演形式。它的特別處就是臨場感,舞群賣力演繹一個個有主題的舞蹈,中或夾雜著相聲、數來寶、魔術等民俗曲藝,在尚無電視的年代,原來接觸傳統民俗技藝的啟蒙是來自這裡。
以往看起來寬敞的觀眾席,現在也不覺得大了。大約三、四百張的座椅已經拆除殆盡,留下一層層階梯和鎖椅子的小洞。天花板、窗門脫落甚多。昨晚下了一場大雨,室內積水不小,由戶外吹進的枯葉及細枝泡在水裡,已經變成褐色十分潮濕,復加不再潔白的牆壁,倍增淒涼之感。
我和其他眷村人坐在座椅上,也有不少官兵坐在前排觀賞。今天看的是話劇「除奸記」,演員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達全場,大家全神貫注觀戲。這齣張力十足的戲讓人緊張萬分,演到末段,潛伏已久的間諜終被識破,但仍試圖作困獸之鬥,主角拿出手槍指著間諜,沒想到他聲東擊西一分神,槍差一點就被奪下,混亂中觸發了板機間諜中彈,這才解除了危機,讓人虛驚一場。
這個奪槍的片斷戲,居然在我腦海中停留了半世紀,演員假戲真作十分逼真,我驚駭得連手心都出汗了,晚上睡覺還夢到奪槍因而嚇醒。如今站在觀眾席上望著舞台,就是這裡啟蒙我對戲劇興趣;九年之後,我進入了軍校影劇系,四年之中參與了話劇表演,這個地方連結了我少年到青年的時光。
訪談完畢,導演又安排幾個鏡頭。他要我踏著濕漉地面,走幾步路到達門前,朝著有光的室外看去,表情設計成若有所思狀,顯然是在回憶早年情景。又移機到另一房樓梯下,設計的鏡頭是環顧牆面,作一回眸,似在對照當年對世事好奇小孩,到處觀望察看。而現實是耳順老者,則是由室內走出,用手撥開已快成精的樹藤走去,然後鏡頭在此停住,像停格了基地軍人、飛機及眷村人觀劇的運作。
時間荏苒,在某個週六的下午,從省中初中部放學的眷村學生,先走二公里到達市區,穿越街道來到民族路接永安路口,欲攔搭回機場的軍車,基地早有指令,學生可隨攔隨停,這帶有濃郁人情味的規定,給學生帶來很大方便。駕駛在大坡腳把學生放下,再步行一公里回到各村家中,首先填飽早已饑腸轆轆的肚子,筷子一放下,三、五人一吆喝,騎了車子就往南營門馳去。
飛行軍官俱樂部也有一組在拍攝,已是備役中將的軍官,被邀回回憶著當年身為青年飛官,在此休閒的過往,當時身著橘色飛行衣,甫下飛行線,方從任務壓力下解脫,來到這裡聽音樂,喝一杯飲料鬆泛一下。這處建築較基地其他屋舍看來要活潑得多,有著沙龍或酒吧的味道。
耀眼的陽光,刺著小蘿蔔頭們的眼睛和皮膚,但是他們一點都沒感覺到難受。黝黑的身軀泡在偏藍清澈的泳池裡,實在是莫大的享受。那個年代,整個桃園幾乎還沒有游泳池,但是眷村小孩,已經浸泡在基地泳池裡了。這是為飛官們建的,但是假日也開放給村童使用,而稍大一點的村人,是不能進來的。
我們開車繞了幾圈,怎麼也無法與半世紀前的記憶連結。游泳池己不見了蹤影,是被樹叢遮掩住了嗎?如果泳池還在,池水一定已被抽乾放盡,底部磚縫裡也長滿了雜草,瓷磚更因年代久遠殘破不堪吧?使用中的設施肯定維護的要好,而人去樓空就是破敗與雜亂的結果。
筆直的05-23飛行跑道,大約有3300公尺長,由跑道頭延伸至跑道尾,中央一條醒目的白線,是為了讓戰機能清楚的對準中央位置,正確不偏離下降。基地戰士,經常要成排走過跑道,撿拾地面小石,以排除危害飛安因子。這一條跑道,就像基地的脊梁骨一樣,各單位所有運作,都是為了戰機的起飛與降落。
民國五十年,基也辦理慶祝八一四空軍節。軍人眷屬都可進去參觀戰機表演。當年幾乎沒有民間車輛,根據一份現場規畫圖上標誌,車格是停腳踏車用的。而戰機起降聲震耳欲聾,精湛的飛行技術,博得現場掌聲如雷。之後老外作國內僅見的模型飛機表演,一台搖控器操控著模型機的起降,及各種特技動作十分擬真,在當時是非常難見的表演,在孩子們的眼中十分驚奇。
我們車子恣意的在基地內馳行,近身觀看一座座抗炸機堡,當年裡面停滿了各式戰機,只有相關作業人員才能進入此區。機工長比劃手勢,引導一架架落地的飛機轉彎滑行,進入機堡內停妥。颱風侵襲時,更需加強安全固定,絲毫不能馬虎,以免飛機受損。
繞行到基地一角,看到一座大型棚廠,一看工程標誌牌上說明,原來它就是大名鼎鼎黑貓中隊U-2停機棚,現屬於被保護文資設備,搭了架正在整修中。想起幼年時,父親就在這個單位工作,屬於極機密區,如今中隊已裁撤46年之久;從1961年到1974年間,黑貓中隊28位飛行員從桃園基地出發,共完成220次高空偵查任務,只有17位隊員全身而退,一共折損12架U2偵查機和10位隊員。
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眷村孩子們,游泳打球完畢,拖著一身疲累身軀,腳踩著老舊腳踏車,沿著來時道路,奮力往回家路上騎去。八年之後,他們其中多投考三軍官校,成為接棒父執輩志業的海陸空軍官,在記憶裡廣闊的基地,是與他們人生中成長與學習有著密切連結,直至長成,終有一天聯隊撤離,設備廢棄,眷村也拆遷,終究斷了與眷村人的聯繫。
我也準備離開,這一次離去,應該不會再進來,因為基地已經交由交通部托管,將來是否為航空城所徵收,將是難以預料的事。我們過往的歲月,已經離去近一甲子,眷村人所熟識的偵察尖兵、戰鬥英雄、投誠人機、黑貓事蹟、地勤官士、空小求學等都已一一消逝;基地上空的藍天白雲依舊,綠色草坪仍然繁茂滋生,但基地日夜龐大的人機運作、眷村人依附基地的快樂生活,都像奔騰的河水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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