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到吳秀嬌小姐的長途電話，希望我藉就近之便去大里市訪問第一屆「國軍戰鬥英雄」賴生明先生的家屬時，我頗為驚訝，想不到我們台中縣竟然出了一個這樣了不起的鄉親，真是枉費了我浸淫地方文化多年，後來經吳秀嬌小姐傳來更多的資料，我才如夢初醒，原來賴生明先生是江西省奉新縣人，民國三十八年由舟山群島轉戰至金門，隔年卻於「大膽島之役」中立下彪炳的戰功；他同時也是「莒光樓」的題字人。

由太平市往大里市只有區區的路程，我與賴生明先生的長公子賴學凰相約在一家咖啡室。賴學凰，黃埔軍校五七期畢業，官拜上尉時，因公受傷而不得不提前退役，現在一家私人企業任職，雖然職場迥然不同，不過軍人的氣質並沒有從他的身上褪下來。

回憶起往事，賴學凰有幾分欷噓；他說，父親雖有戰鬥英雄的光環，不過他印象中的童年卻是非常的貧困，全家擠在十坪大小的眷舍裡，靠一個月一百元的月俸糊口，為了應付捉襟見肘的窘境，他的母親不得不外出作建築小工貼補家用，而他的父親更是利用休假日，獨自跑到溪床作沙石車的搬運工，汗流浹背終日，扛了不知多少的鵝卵石，工資卻只能論「車」計酬。賴學凰紅著眼眶接著說，他小時根本不知父親的豐功偉業，因為他絕口不提自己的當年勇，對父親彼年在大膽島出生入死，扭轉戰局，他反而都是聽自叔伯輩。幸好辛苦了好長一段日子，有一天，一位朋友介紹他父親去學「吹氣球」，此後他搖身一變，成為流動小販，只要有迎神賽會，便推著老舊腳踏車到處去賣氣球。日子雖然難挨，不過賴生明先生教子極嚴，不時耳提面命子女心中要有國家、責任、榮譽，為了以身作則，他終生不煙、酒，更不口出髒、惡言；賴學凰記得很清楚，他第一次偷偷學抽煙的時候，不小心被父親察知，結果換來一頓嚴峻的教訓，父親甚至警告他，惡習若不改，將把他趕出家門。

除了人格的養成，賴生明先生對子女的教育也極重視；他曾感嘆的說，當初以為很快就會反攻大陸，屆時就可解甲歸田，所以放棄政府保送他上軍官學校的美意，結果大好前途白白的被自己斷送掉，他不願子女重蹈覆轍，因此每次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查問兒女的功課。為了達成父親的願望，加上自己耳濡目染，賴學凰於國中畢業後，便投考中正預校，此事讓父親高興了好一陣子，不只是賴學凰投筆從戎，他的么弟賴學貴也不落人後，相繼投入軍旅，可謂一門三傑。

賴學凰感傷的說，他一生中與父親或弟弟相處的時間極短，大家都在部隊供職，休假日不一，彼此要相聚只能靠老天的安排；而在此之前，父親也是終年無休，為五斗米折腰，難得回家一次，總是晨昏不定，有如蜻蜓點水；縱然如此，賴學凰對父親的慈愛還是銘記在心；他說：「小時候，社會正在流行擦髮油理二分頭，我看了心裡好羨慕，想不到那年的過年，父親不只買了一瓶髮油，還給我穿上一身嶄新的小西裝，讓眷村的小朋友看了個個稱羡。」

由於孩子漸漸長大，小小的家居容不下五個蘿蔔頭，賴生明先生有一度搬到夫人陳春妹的娘家，苗栗縣三義鄉去居住，後來又轉遷至中壢眷村；賴學凰說，雖然遠在北部，他的父親依然不顧舟車之累，依時回到中部探望他的好友兼長官張伯伯，這位張伯伯是他父親的救命恩人，當年若不是他的一手擔當，也許他的父親早就死在亂軍之下，也不可能隨中華民國來到他永遠想不到的異鄉－台灣。

民國七十八年十一月一日，畢生戎馬的賴生明先生終於以一等士官長軍階退役，照理說這是他開始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無奈天卻不假以年；賴學凰噙著淚說，他的父親對子女不僅嚴中帶慈，對母親更是體貼入微，退伍後的一個月零三天，也就是該年的十二月四日，他父親見到窗戶因天雨潮濕蒙著一層薄霧，於是登上窗台想去擦拭，本來這扇窗戶一向是實扣，豈知這次卻是虛掩，結果一不留神，從家居的四樓摔下(註：賴家的眷舍分配在四樓)，一向身體硬朗的父親隨即回生乏術，諷刺的是，牆角正是他已打包好，準備回鄉探親的行李。賴生明先生撇下一生的傳奇往生後，所有的治喪事宜全落在賴學凰肩上，雖然治喪委員的名單既長串又大有來頭，然而真正前來過問或協助者空無一人，這點令賴學凰感慨萬千；他說：「軍人為國捐軀、犧牲奉獻本來就是他的天職，然而回顧起父親當年何等光榮，四處被召見，還搭乘吉普車接受各界的歡呼獻花，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所謂的世態炎涼就是如此；以前家境最困頓的時候，曾有人勸父親上書至高層，請求援助，但父親不肯，他說，軍中有多少的老士官，豈能只有他享受特權，一切要以大局為重。」

在訪談將結束的時候，賴學凰不經意說出一個家中秘辛；他說，父親雖然過世，卻時常回家探望家人。有一夜，他父親進入母親的夢中，叫她不用擔心，若有困難，他一定會幫她渡過難關。不意第三天就發生「九二一大地震」，本來賴學凰的次子很少隨著祖母，豈料這次一反往昔，乖乖的隨著祖母至中壢，因而逃過天搖地動的驚魂夜。(本文作者││望山文化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