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牽牛花擦過眼角,剎那間閃入的紫藍色驚醒了眼瞳,迎面襲來一串串掛藤糾纏著我的頭髮,腳下踩著一地殘磚碎瓦,每一次落足都要和滿目蒼涼抗衡,稍一撞擊就如此刻心跳,不安而空洞。
這一段路不能用時間衡量,七十八年的等待終於濃縮成小小一個轉角,從閩南燕尾馬背大厝拐個彎,轉到一馬平川的空寥,就像電影跳接,沒考慮你茫然無助。時間,像一塊剪不斷的長布,有時平順如流水,有時漣漪成皺紋,我這小小轉角僅是長布上一個不起眼的皺褶。任誰都想不到,在時間長河裡,它頃刻間就要漾成一圈漣漪了。
當我從李氏家廟上完香走出來,我小聲對陪同我的堂侄說:「我想看看祖父和父親住過的屋子」。之前,我已看過被蟲蛀的田契和屋契,也見證堂侄一筆一劃延續了李家族譜,但我還想看一看李家祖屋。那間從沒人提起的屋子,它究竟長成什麼樣子?根植在什麼角落?時間能允許它與我初次見面嗎?
尋根,不就是要尋回祖輩留下的一點一滴嗎?但我卻害怕祖屋早已不存在。七十八年,該變的都變了,中國南方這個小島始終承載著我不停的想念,它要如何回答我千百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心裡的矛盾只有自己清楚,一句話含糊在嘴邊,近乎請求,卻又不敢苛求答案。堂侄的眼神有些遲疑,這一閃而過的神情似乎道盡了一切滄桑。
終於跨過這個轉角,眼前景象一生難忘。有好幾回在夢裡還看見這三面堅持不倒的紅磚座基、散落在地上的石具石磨、檐角那塊就快掉落的瓦片,以及那些在風中揶揄的紫色牽牛花。
堂侄在身邊細說著老屋歷史,聲音慢慢譜成人事變遷的悲歌,一聲聲,一個個畫面:有人把屋內陳設古董搬走、有人擅自闖入住下來,後來又舉家搬去台灣;我一有空就會過來清除那些頑固的牽牛花、也到過新加坡尋找了三次都失望而歸……。
聽著潦亂的話語,我腳下飄浮。低頭,仰頭,總是和坍塌面對面。看著晚清年間的閩式紋飾還在屋角迎風,七十八年只是無數紫花的春夏秋冬,但卻是我想在橫巷裡大喊一聲的理由。只怕過去一段空白真的決堤,所以始終忍住,不能像轟然倒下的屋頂哭花了臉。
我身邊的堂侄髮際已斑白,兩代人被託付照顧這個無人的家,無怨無悔。他年紀比我還大,一生青春卻要不斷和牽牛花的爬藤糾纏。父親死後,他承繼了委託,並相信春風會來、相信向南的海還在翻騰,總有一天會捎來消息。但他從未想到,一九四八年我祖父逝世,一九六五年家父也仙去,再也無人提起這上了鎖的祖屋,從此斷了一切,一邊是沒結果的等待,一邊是茫然的無知。
一九三七年祖父下的這一盤棋只有過河卒,只能拚命上前。從金門到新加坡,回頭,或無法回頭,都是未知數。就像浮萍,根懸在水中,不著地,漂遠了,不一定能回去原地。他想找一塊肥沃土地,重新植根,再次茁壯,但一切不盡人願,雙腳一離故土,一切都看天意。
我眼前開展了一幅畫面,下南洋的序曲響起……。
廟門一開,一道早晨的霞光照見斑駁地板,祖父牽著十多歲的父親背著強光緩步走入。火光一閃,蠟燭點燃,陰暗的家廟亮起來。這是最後一次上香,一九三七年戰火開始燃起,在動亂時局中,祖父決定到南洋一闖天地,也許也能因此避開戰火。
他把屋契、田契託付給鄉親,在他們關切眼光中拴上家門,這一拴竟是永遠的告別。
村外小路靜悄悄,父子倆的背影在親人注目下慢慢變小、變遠。告別時天色陰暗,大海在翻波,皮箱、心情,一樣沉重。是不是這條路,從此走向不歸?無視兩旁燕尾馬背冷冷俯視,也不管鞋底機械似地踩著身影,只顧一直向前,走出不回頭。
這只是我想像的畫面,也許寫一篇小說、拍一部連續劇我會這樣開始。其實,怎樣都行,沒有人告訴我真實的一切。我從沒見過祖父,他在我出世前就離世了,只留下一個寫著他名字的神主牌。父親沒向我提過金門,他在鬱鬱寡歡中也染病逝世。我對家鄉的唯一印象是寫在小學成績冊上的六個字:「福建省金門縣」,不停在我腦裡閃光。幾十年來,彷彿有一種呼喚、一種催促,一直在心裡呢喃:去看看,去看看。
失根的痛我無法瞭解,卻在祖母的眼神和她的家鄉歌謠聲中見出端倪。祖母總是望著遠方吟唱金門歌謠,手擊桌角打著節拍,一下子,「白鷺鷥」就飛來她的眼裡。祖母的白鷺鷥原來是潮濕的春雨,風一來,總會哭幾回。說好秋後再聚,要像候鳥,飛再遠也要記得太湖的樹。可是,任煙波默默,歌聲卻只在南國,春雨潮濕,看不見一隻真正的白鷺鷥。
後來特地到了金門太湖,想看看祖母歌聲中的白鷺鷥和她眼眸裡潮濕的春雨。但我只看到煙波裊裊,白鷺鷥遠遠地棲息在湖中小島的泥岸邊,我的想念竟是如此遙不可及。
我終於瞭解失根的痛。
為了找回自己的根,我不停尋找蛛絲馬跡,輾轉找到一位堂兄。將近八十歲的他一聽到我尋根的決心,突然就在我面前決堤了。他哽咽地說,自七十年前離鄉,就日夜想著能再回家鄉。因為種種因素,也沒人帶他回去,如今人老了,心也死了,不敢再想了。
我攤開地圖,他伸出長繭的手指,重重點擊在「西山前」三個字上。美麗,確是一場嘔心瀝血的堅持,確定家鄉地點的那一種美麗,像一朵花在心中綻放, 都是因為我堅持的傻勁。
憑著祖父的名字和家鄉地名,所以我來了,所以我站在一堆廢墟裡,雖然滿目淒涼,心裡卻是熱的。
我順手扯下牆邊一串牽牛花藤,青澀汁液流到手上,揮散著一種生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