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阿桑
下午倒垃圾的時間是我們認識的時間,阿桑90歲了,大家誇讚阿桑很厲害,她每天早上杵著雨傘固定來麵店門口旁的椅子坐,麵店老闆與員工不會趕她走,有時候連午餐都由員工親切奉上,阿桑是一位容易滿足的人。老人家很注重妝容,淡淡的口紅、十隻手指塗上深紅色的蔻丹耀眼無比,胸前掛一尊紫色觀音像,我說觀音像很莊嚴,她頻頻點頭說:「是啊,很莊嚴。」。
她說自己住在對面的大樓後面,兒子沒結婚白天要工作,她喜歡熱鬧的氣氛,兒子尊重她決定白天要去哪裡打發時間,只要知道她很安全就好。
我們沒有介紹彼此的姓名,我稱呼她「阿桑」,她笑咪咪的說:「我生得過你,你是個好孩子。」在阿桑的眼中每個人都是好孩子。她常握住我的雙手輕輕搓揉說:「妳年輕,雙手這麼冰冷不好啊。」這時候的她就像母親一樣溫暖,非搓到我的雙手溫暖不可。我誇讚她的衣服好看,她開心地說:「這是我女兒賣的衣服,她拿回來給我穿。」。
倒垃圾的時間不再無聊,從前沒在這裡等垃圾車,如今為了看阿桑,我樂意拐彎多走一個路口來陪她聊天。天冷了,寒風細雨在行人和車輛中穿梭,麵店老闆請阿桑坐到店裡角落的一張小桌椅,避免阿桑受風寒。
阿桑斷斷續續訴說自己的身世,她說她母親30歲那年借了二千元給親戚,親戚不還錢又跑走,母親一著急給氣死了。母親死後父親又娶了一位後母,後母無法疼惜「前人囝」,她和弟弟天天喝沒有米粒的粥,她14歲到造紙會社去工作時帶的便當是粥裡撈出來的少許米粒,那是家裡養豬的食物。每次打開便當就聞到一股臭酸味。會社裡的阿姨告訴她:
「妳領薪水時先去買一條魚來,我幫妳炒成魚鬆好配飯,否則你會活活餓死。」。阿桑說:「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好心人啊。」
她又說18歲那年,後母要她到鹽埕區的某間藥房幫人煮飯。
「我從18歲煮到24歲,每個月的薪水都由後母收回去,我『單操一個人』在老闆家過了六年,老闆不喜歡老闆娘的蠻橫,反倒喜歡我的辛勞,就這樣變成老闆的小老婆。我不知道感情是什麼,只知道老闆對我很好……老闆娘管不動老闆,只能私底下對我惡言相向、拳打腳踢,最後也默認我與老闆的事情。孩子都生了,她能怎麼樣啊……老闆娘和我都是可憐的女人……」。阿婆的結語都是諒解別人的話,這一點讓人欽佩。
老闆娘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可惜無法生育,接受丈夫的外遇後更加痛苦,於是要求老闆「淨身」離婚,阿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她感謝老闆娘的成全。
老闆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她不再是別人的小老婆,但平日不勞動的丈夫賺的錢有限,貧窮緊緊跟隨著他們一家人。大兒子感冒發燒來不及送醫,腦袋燒壞了,一輩子憨憨傻傻娶不到老婆。二兒子小學畢業去工地做工,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等到三兒子去貨運公司開車每個月賺個三、五萬元,全家人省吃儉用終於能把租來的房子買下來才有固定的住所。而聰明體貼的小女兒是她與丈夫最疼惜的孩子。
丈夫平日喜好杯中物,在她40歲那年肝硬化撒手人間,丟下他們母子上了天堂。阿桑說:「他真無情,我們母子無依無靠他都走得開……也許我不該拆散他和老闆娘的姻緣,是我自作自受吧。」阿桑責怪的是她自己。
女兒長大嫁了個在市場擺攤賣衣服的男人,小康家庭安分守己。日子若能這樣過下去,阿桑會很感激上天待她不薄。
沒想到三兒子上班時出了車禍,把自己撞成行動不便的殘障人士,執照被吊銷,只能靠政府的補助過日子,一個家有兩個男人不事生產,阿桑開始醃製豆腐乳和醬菜到附近的商家寄賣。她說:「已經這麼慘了,應該可以平靜過日子了吧。我是歹命人,只要認命就好。」她像一朵開在風雨中的向日葵,永遠面對陽光。
她說:「我的外孫女生了兩個曾孫子給我,我當阿祖了。可惜我二兒子不去相親也不娶媳婦,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善良的阿桑生了善良的兒子,她兒子可能是害怕拖累別人家的女兒所以不敢結婚吧。
好幾天沒看到阿桑來麵店,我問老闆: 「阿桑到哪裡去?」
老闆說:「她的肩胛骨又犯疼,在家休息。」
我點頭,聲稱老闆是好人,老闆苦笑說:
「我哪裡是好人,她本來就是我的大姑媽,照顧她是理所當然。」
原來如此!他是阿桑弟弟的兒子。
難怪對她特別好,原來是姑侄關係。
老一輩的人說:「姑疼孫,同字姓」,麵店老闆愛護阿桑的心情也是這樣吧。
阿桑在動盪不安的年輕歲月中受盡委屈,那時的她已經在心中種下堅強的種籽,努力求生存。能夠「擁有自己的家」對她而言如同向上天偷來的幸福。她與丈夫曾經想要一起撐起這個家,但丈夫還是不適應由奢入簡的生活,孩子病了殘了,丈夫也敗給命運的捉弄,提早離開人生的舞台,阿桑只能靠自己扛起所有的責任。令人敬佩的是她能在坎坷中從容面對無常,人間若是一個修練場,慶幸她老人家能了解「人不僅要學會承受,更要學會釋懷。」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