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尾金門館之重現
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廷派遣福建水師提督施琅攻打臺灣,經澎湖海戰一役,鄭氏東寧王國徹底瓦解,臺灣始入清朝版圖。由於清廷對臺灣的猜忌,臺灣防務採行施琅提出之方案,由福建至粵東沿海各綠營輪番戍防臺灣;康熙二十三年(1684),金門鎮標每營抽出戰、守兵各50名撥歸澎湖。根據余光弘教授所著《清代的班民與移民:澎湖的個案研究》及許雪姬教授所著《清代臺灣的綠營》統計1684至1782年(康熙中葉至乾隆後期)金門鎮戍臺班兵之人數,戍駐澎湖的班兵以來自金門鎮標為最多,達596人。乾隆四十七年(1782),金門鎮標之班兵全數由澎湖移戍安平,嘉慶十六年(1811)又移撥戍駐北臺灣之艋舺(今萬華),道光年間再分撥至滬尾(今淡水)及鹿港。
清代金門鎮班兵駐防臺灣的地點計有澎湖、安平、艋舺、滬尾及鹿港等地,其中安平、艋舺、鹿港設有金門館,久為人知。這些金門鎮標弁兵遠離金門、渡海駐防臺灣,每當期滿歸返金門,或遇風信無常,候船數月為時有之事,然而等候移戍之弁兵卻無所棲身,於是鄉賢前輩擬議置買民房,以為班兵短期居留之所。班兵亦將往常於故鄉金門即虔誠奉祀之神祇蘇府王爺分請至臺供奉,使離鄉背井之歲月中仍有精神寄託;而後金門人陸續抵臺,再因同鄉情誼與相同信仰而凝聚,進而促成金門水師都閫弁兵與金門鄉人議捐資金,建設金門館(金門地緣之伙館廟),旨在將隨船保佑渡海平安的蘇王爺安奉於館,並設置窩鋪、伙房,提供移防班兵祭祀與暫棲之空間。
清領臺灣時期,臺南久為政經軍事要地,全臺伙館廟最具特色且完備者當屬臺南,共有五座,稱為安平五館:福建水師提標之「提標館」、金門鎮標之「金門館」、福寧鎮標烽火門營的「烽火館」、閩安協標之「閩安館」、海壇鎮標之「海山館」。金門鎮戍臺班兵除將蘇王爺帶往臺灣各地奉祀外,當鎮守福建各分防水汛如惠安、崇武、興化等地,亦將蘇王爺分靈帶往駐地奉祀,所以至今福建多處地方都有供奉蘇府王爺的廟宇,且同尊金門新頭的伍德宮為祖廟。時空遞嬗,鹿港金門館仍立於初建原址,安平、艋舺之金門館則已遷離原地,但脈絡歷史猶存;唯於澎湖並未發現金門館之相關史料(維基百科引述稱澎湖海山館又稱金門館,但經筆者查證,實為資料錯誤)。曾於澎湖建立的伙館廟計有提標館、海山館、南澳館、銅山館等,各館的詳細位置、運作方式及祭祀內容均有明確記載,卻獨缺金門館;然而金門班兵駐防澎湖的時間亦非短暫,何以未曾於澎湖設立金門館?莫非金門人未將金門移民眾多的澎湖視為他鄉?此問題留待後篇再予深論。
康熙五十七年(1718)五月,閩浙總督覺羅滿保奏陳:「福建臺灣北路之淡水、雞籠地方,實為販洋要路,又為臺郡後門,向係臺協水師左營汛地,並未安兵屯駐。請於臺灣各營額兵內,酌量抽調兵五百名、戰船六隻設立淡水營」。覺羅滿保的建議受到朝廷重視,於是移福建興化城守右營守備駐防淡水營,此外,再於臺灣鎮標中營,撥千總一人、臺灣水師協左營,撥把總一人,為淡水營千總及把總,兩人每半年輪流分防雞籠。因設置守備以上武職員弁統率,其軍事等級最高,且有分防管理其他海口之責,駐地為八里坌(今八里),當時淡水營隸屬臺灣北路協參將轄下,此為清廷於臺灣北部首次設有軍備。雍正、乾隆年間,淡水營弁兵編制皆有變動,戰船數量亦有增加。嘉慶十三年(1808),添設艋舺營滬尾水師守備,歸艋舺水師遊擊管轄,由興化左營守備移駐水兵350名、戰船二隻,滬尾水師營炮台汛,駐劄守備一員、千總一員、把總一員、外委一員、額外三員。
道光四年(1824),艋舺營已增設參將一員,遂此,駐劄北臺的弁將,又往上晉升一等,臺灣的政經及戰略位置也漸漸由南臺轉至北臺。根據《淡水廳志》〈卷7〉記載:「艋舺營參將轄滬尾水師營兵707名;艋舺參將轄艋舺陸營內:金門鎮左營兵50名,金門鎮右營兵50名,水提標中營兵25名,水提標左營兵25名,水提標右營兵25名,水提標前營兵25名,水提標後營兵25名。艋舺營參將下轄滬尾水師營,右艋舺營新撥下府兵225名,艋舺參將轄滬尾水師營內:銅山營兵79名內額外一員,金門鎮右營兵26名內外委一員、額外一員,水提標中營兵23名,水提標左營兵23名,水提標右營兵24名內外委一員,水提標前營兵23名,水提標後營兵23名,金門鎮左營兵24名,南澳鎮左營兵27名。鴉片戰爭後,滬尾戰略地位大幅提升;李其霖教授研究,英國駐臺領事郇和(R.Swinhoe)於1861年12月將領事館自臺南移至滬尾,顯見當時滬尾之戰略重要性,實已超越艋舺。
筆者就讀研究所時,論文題目為〈金門鎮水師與防務〉,曾涉獵金門蘇府王爺之田野調查及研究,發現鹿港金門館有多筆金門鎮水師的記載:道光十四年(1834)鹿港金門館〈重建浯江館碑記〉關於戍臺戰守兵之敘述中提及:金門鎮標左營撥戍滬尾營戰兵11人,金門鎮標左營撥戍滬尾營守兵11人;金門鎮標右營撥戍滬尾營戰兵10人,金門鎮標左營撥戍滬尾營守兵有11人。由此一碑記所載明之資料,可整理出金門班兵戍臺人數之梗概:道光十二年至十四年(1832-1834)間,金門鎮標戍臺駐防艋舺營及滬尾水師營之戰守兵人數約為130人(不含弁將及屆滿滯留於臺之弁兵),其中艋舺營87人,滬尾營43人。咸豐五年(1855),鹿港金門館之〈捐題碑記之三〉碑文,更明列專職管帶金門鎮戍臺滬尾班兵之職銜「管帶金門左右營滬尾四起班兵班政廳林印章榮捐銀貳大員」,清楚記錄了金門鎮標弁兵移戍台灣滬尾的史實。根據碑記文獻,金門駐防滬尾的班兵共分四起,且滬尾設有管帶班兵之班政廳,這不免使我產生好奇:駐防滬尾的金門班兵既由鹿港配舟載渡,又有班政廳專職處理,滬尾是否亦如其他駐地般曾設有金門館?
筆者遍覽金門叢書尋求滬尾金門館的蛛絲馬跡,一無所獲,大多文獻記載皆為:「金門館又稱浯江館,全島僅有三座,即昔稱『一府、二鹿、三艋舺』之臺南安平、中部鹿港及北部萬華,主祀蘇府王爺」。所幸,往淡水找到了線索。周宗賢教授於著作《淡水:輝煌的歲月》一書中提及:1933年,淡水教會柯設偕長老(馬偕博士外孫)憑其記憶,著成一本《淡水教會史》,書中他手繪了一張淡水教會前的地圖,圖中由東往西,記有金門館、烽火館、銅山館、海山館。柯設偕畢生奉獻淡水教育及史學,他必是親眼見過這四座會館,才會於1933年時將之畫出。滬尾金門館在日治時期不幸發生大火,金門館附近土地房舍建築全燬,後來又因拓寬街道,臨海的街屋全被拆除,歷經改朝換代,產權數度更替,才導致金門館之蹤跡難覓。所幸,《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保存相當多的滬尾調查資料,才能得到更多滬尾金門館的史料。此外,筆者又在《新北市立淡水古蹟博物館淡水第一期口述歷史研究調查案結案成果報告書【附冊】》中發現,第貳章中的史料彙編,亦將柯設偕1933年筆記《淡水教會史》的原件影本收集其中(見圖),並於研究報告中清楚敘述了滬尾金門館所在地點。依此報告比對,滬尾金門館位在今新北市淡水區中正路292號,現為淡水老街底一家經營包子饅頭生意的「富德食品行」,同時也是新生里里長辦公室,正對面則是中國國民黨淡水鎮民眾服務社;舉步之遙的金色水岸,遊人如織,早已嗅不出一絲昔日海防生活軍令如山、鄉愁煞人的氣息。
在《淡水教會史》一書中,明確記載滬尾金門館的存在及位置,足證金門弁兵曾戍守的北臺灣艋舺及滬尾兩地皆設有金門館的事實。長期被歷史忽略遺忘的滬尾金門館,又在文獻書叢中爬梳現蹤。庚子仲秋,筆者於滬尾金門館舊地佇足凝思,遙想道光當年,滬尾水師把總劉高山(金門水師飛將五虎之一)率領兵丁,在此海域,守護國疆之克難、艱辛。夕陽餘暉灑落淡海,映襯興建中的淡江大橋;沉吟之間,時空已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