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金門女兒陳素民
「金門的女兒─陳素民八十回顧」最近出版,書中附有一張陳素民和我的合照,讓我十分驚喜。
回想六年前剛到金門工作時,讀「金門學」叢刊時看到「陳素民」三個字,我就納悶:這會是我兒時認識的陳素民嗎?
記憶的深海在我眼前攤開。
我的父母在我才四個月大時離異,父親一人撫養我和兩個姊姊。父親在中山女中(北二女)訓導處工作,擔任幹事。小學時,我讀半天班,下課後就到爸爸的辦公室打發時間。爸爸常會拉出辦公桌最下層的抽屜,放上刻寫考卷的鋼板,讓我寫功課,這是我專屬的書桌。
由於從小我的頭髮就黃不拉幾的,大人都叫我「小黃毛」或「黃毛」。沾老爸的光,「小黃毛」在當年的中山女中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這個小黃毛,再怎麼想都不會想到近半個世紀後,竟能在距離台灣如此遙遠的外島遇見兒時長輩。
我是在三年前採訪文化局書畫展時,意外巧遇素民主任。得知我是黃福堂的女兒,她愛憐地牽著我的手,問我的近況;同時熱情地向我解說她的畫作,還有她退休以來的生活景況。
他鄉遇故舊的興奮,久久不能平復。再次和素民主任相見是在她信義新村的「能仁小築」裡,我和她、她的二女兒李佩道聊得十分盡興。
那年四月,素民主任榮獲第四屆金門縣文化獎,我二度登門拜訪,她再度開啟記憶盒子,我跟著進入時光隧道,愈聽愈覺得她的人生實在太精彩了。
素民主任說,她的父親在日本占領金門之前到大陸發展,後來不忍心獨留祖父母在家鄉,帶著身懷六甲的媽媽回到金門,她才會在金門出生,和金門展開一生的緣分。
素民主任民國二十八年在后沙出生,十歲全家遷居山外。她說,當時從大陸撤退到金門的國軍中有不少人飽讀詩書,帶領他們這群毛頭小孩看書、唱歌、跳舞;藝術種子因此在她幼小的心靈裡慢慢生根發芽。
媽媽看到了素民的質資,認為她天生是讀書的料。可惜素民小五時,媽媽難產過世。臨終前留下遺言說,一定要讓她繼續讀書。她果真沒讓媽媽失望,以全縣第一名考上金門高中初中部,成了女狀元。
但是重男輕女的爸爸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讓她讀書;好在姊姊扛下所有家事,為阿兵哥洗衣縫被襪,讓她有錢繳學費,成全了升學的願望。
好景不常,姊姊在素民初二時出嫁,所有家事重擔就落在素民身上。每天放學後她要作飯給家人吃,煮飼料養豬,還要洗衣服。第二天上學時打瞌睡,成績大幅落後。
八二三砲戰爆發,一心向學的素民心想只有到台灣才有讀書的機會,但父親不但不許她離開金門,甚至命令弟弟妹妹坐在門檻上「讓匪砲打死」,要她回來收屍,讓她心生愧咎而走不成。
但陳素民不死心,三次苦苦哀求父親。前兩次即便父親不同意,她還是趕到碼頭,可惜船已開走。第三次她跪求父親,父親丟給她一隻手鐲,說「拿去」。
這回,陳素民知道事情成了。她趕忙向爸爸磕頭,再給媽媽上香後,邊跑邊哭。終於趕到碼頭,騎在阿兵哥肩頭,坐上登陸艇,航向台灣。
看到鄉親攜家帶眷黯然神傷離開金門,陳素民卻因離家不必再做家事而暗自竊喜。船經過18小時的顛簸才抵達高雄,再乘坐10多小時的慢車到達台北,因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舟車勞頓她都不以為苦。
陳素民到淡水投靠老師李沛。李沛是她的小學老師,老師離開金門前勉勵她和同學說,「要好好讀書,將來到台灣找我」。老師的這句話,一直是陳素民向前行的動力。
在老師協助下,陳素民讀台北商校,先保住學籍;後來轉學到台北女子師範學校。由於當時女師普通師範科沒有缺額,她抱持「有書讀就好」的心態,改讀幼師科。沒想到這卻成了她往後人生的一大機運。
她說:「如果唸普通師範,可能就沒有這個機緣了。」
話說民國五十年女師畢業後,陳素民回到金門,在金湖、頂堡等國小任教。隔年,總統蔣中正夫人宋美齡到金門勞軍;一名小女孩向夫人獻花時,夫人摸著她的頭問:「妳讀小班,還是大班?」小女孩一臉茫然,在旁的大人則是尷尬地不知所以。
這時,一位記者告訴蔣夫人「金門沒有幼稚園」。金門竟然沒有幼稚園?蔣夫人不可置信,當下指示立即興辦。
放眼當時全金門,只有陳素民有幼教背景,她就這麼趕鴨子上架,在五十二年創辦了金門第一所公立幼兒園-金城幼稚園。
興辦幼兒教育,更為陳素民開啟了藝術之門。
陳素民學生時代就喜歡繪畫,卻苦無機會學習。在幼兒園接觸到不少兒童繪本,她如魚得水,每天跟著畫,越畫愈有興趣,並許願:「如果有一天有機會再到台灣讀書,一定要讀美術系。」
才沒多久時間,蔣夫人得知金城幼稚園績效卓著,透過秘書詢問陳素民:「想不想再讀書?」陳素民喜出望外,視為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如願進入台灣省立師範大學美術系。
進入美術殿堂,陳素民努力學習,像海綿一樣,什麼都學。但究竟是要專精在西畫、水彩或是國畫、書法領域?她遊走了一段時日,最終定情於中國山水與花鳥。
結束師大美術系學業,陳素民立刻束裝返鄉服務。在金城國中教了一年, 再回到金城幼稚園,奠下城幼基礎。城幼也成了當時外賓到金門的必訪機構。
後來,陳素民因要照顧在台北讀大學的夫婿李長齡,請調台北大理女中;因她在金門的教育行政資歷,之後更被延攬到中山女中擔任訓育組長和訓導主任。
這段時間就是我與她曾經交會的歲月。但印象中不苟言笑的主任竟然是位寄情花鳥山水的書畫名家,實在很跳tone。
陳素民笑笑回我說:「那都是裝出來的。」雖然她從事教育工作但都與熱愛的藝術沒有直接關聯,擔任訓育組長、訓導主任近十六年期間,還必須板著面孔,以嚴肅的外表面對師生,她告訴我:「那時沒有時間畫畫,還要裝威嚴,好痛苦喔!」
卸下行政職務後,陳素民專心擔任美術老師,快活之餘,一直自責「為何這麼晚才來教美術?」
五十四歲那年,她因陪伴女兒而提前退休,總計在台金兩地從事教職二十八載。
回首來時路,陳素民不祇年少飽經戰亂,求學之路備極艱辛,而她的婚姻也令人鼻酸。第一任夫婿李長齡來自東北,隨國軍撤退金門後,不但奮發向上考上公職,也鼓勵陳素民進修。他先讓妻子在台北讀書,自己留在金門,照顧孩子。
待妻子完成大學學業,李長齡才到台北讀文化大學法律系。由於他在父代母職期間蠟燭兩頭燒,到台灣後,既要工作又要進修,體力透支,罹患肝病。六十四年因肝硬化逝世,留下妻女四人。
金門人的堅毅在陳素民身上展露無遺,她挺過喪夫之痛後,也覓得第二春。最特別的是,第二任夫婿李寶奎與李長齡有「四同」,兩人都姓李、又是東北人,來自同樣軍系,兩人的長女還是國中同班同學。轉眼之間,兩夫妻已牽手走過四十年。
自教職退休後,陳素民得以靜下心來全心作畫。那時她畫好了畫,不會落款,老師說等於只學了一半。不服輸的她,開始臨摹各家字體,最後寫出自己的風格,正草隸篆行同時呈現,蒼勁有力,而且字中有畫,達到書畫合一境界;過往人生經歷都幻化成會跳舞的字,盡情展陳在宣紙上。
現在很多人看到她揮灑的大字,如此蒼勁有力,很難相信出自八十歲長者之手。有一回她在青島出示作品,主辦單位要求她當場揮毫證明字是她寫的。她認為這是對她人格的抹煞,而拒絕配合。讓人從她身上看到金門人的風骨。
步入能仁小築,隨處可見陳素民和女兒的作品。「行舞于錦江浯水間」展現陳素民優遊天地的氣度;而「未經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則是走遍人生千山萬水後,她生命的寫照。梅花愈冷愈開花,對照陳素民的人生,她說,「如果我沒有付出努力,怎麼能散發像梅花的香氣?」
走過戰亂的前半生,陳素民人生下半場定靜安慮得。她感謝這個時代帶給她的機運,感謝父母把她生在金門。
陳素民在書畫上的成就,榮獲文化獎固然實至名歸,但我卻認為走過戰亂的她,不願受命運擺佈,勇於追求自己人生的勇氣和熱情,昂首邁步向前走,似乎更是「熱愛生命獎章」的不二人選呢。
這回,素民主任回金舉行「金門的女兒」新書發表會,她邀我到家裡小聚。81高齡的她煮了一鍋牛肉湯,讓我享用。看著她慈祥的面容,心裡想著父親已離世15年了。我不禁問素民主任:「我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妳爸爸很聰明,做事勤快,而且不會說長道短。」很高興爸爸昔日長官能給他這樣的正評;而能在金門與這位兒時長輩再續前緣,也真是我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