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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光客

發布日期:
作者: 黃頎。
點閱率:1,381

1.
一九九五年八月,中國民航,上海往雲南昆明的班機。
機艙內高壓和吵雜引擎聲,使得A26靠窗座上的老人,一起飛就閉上雙眼養神。即使在歇睡中,他那有些絡腮鬍的臉孔,看上去還是很嚴肅峻厲。
在他身旁的另一位老人,又矮又瘦,臉色也很蒼白,反倒睜大著兩眼,怔忡眺望著窗外掃過的雲朵。
空服員送來報紙,矮瘦老人要了一份,聚精會神讀了起來。
很自然的,坐在他身旁右手邊的人中年人──他穿西裝,打領帶,隨身帶了個手提箱──頭擺過來,也瞄著報紙,報紙標題:「日本人因改歷史而殘障」,作者署名是一九九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
矮瘦老人讀得很慢,但到底讀完了,他把報紙摺好擱在膝蓋上,又望著窗外白雲發楞。
「對不起,報紙借看一下?」中年人有禮貌地問。
矮瘦老人點點頭,把報紙遞給了對方。
中年人也讀完了這篇文章,又隨手翻翻其他版面新聞,他把報紙還給了原主。
「謝謝您!」
矮瘦老人又點了下頭,算是答禮,仍然不說話。
隔一會兒,中年人先開口問:「您老──到昆明,貴幹?」
矮瘦老人溫和地笑笑,還沒開口,中年人接著又問:「您不是本國人吧?日本人?」
「我是關外人。」
「關外?你是說東北?哦,真有興緻,從東北跑到昆明,去觀光?」
「欸,是。」
「昆明是個好地方,有許多值得一遊的古蹟,像是石林、昆明湖這幾個風景點,您非得去看看不可,不然就白走一趟啦。」
2.
矮瘦老人一下飛機,叫了輛包車,直奔翠湖賓館,在他身旁的同伴,是先前一上飛機就沉沉睡去,靠窗位的老人。睡相很峻厲,但現在醒來,卻出人意表的,有付癡呆狀,眼神絲毫沒半點神采。在賓館,矮老人向櫃檯服務員打聽這裏可有地陪?
「這裏往龍陵怎麼去?」矮瘦老人說得一口流利國語,仔細聽,這才聽出帶點東北腔。
「從昆明搭火車,是最便利的,而且可以欣賞沿路風光。我幫您老叫個地陪?明早出發?」
「不,馬上走。」
地陪叫來時,一會面,雙方都楞了一下。
「是您老?真巧呵。」是飛機上那位穿西裝的中年人:「我們可真有緣。」
「你們有兩名?現在走,到龍陵已經下午三四點了。」中年人用專業的口吻分析著:「再轉搭一程汽車,恐怕快傍晚了。依我看,不如今天先參觀昆明城本地的風景點,龍陵,明天一大早再走,這樣安排,您老看,好不好?」
房間,矮瘦老人的同伴,那個臉上沒神采,但卻長得魁梧高壯有絡腮鬍的老人,突然一旁插嘴說:「早走,早走。」
中年人地陪看了絡腮鬍老人一眼:「您講話口音很奇特喔,您老是哪裏人?」
「跟我一樣。」矮瘦老人幫他回答:「同鄉。」
當天下午,抵達龍陵縣城,地陪取出一張地圖,問兩位老人家要先到哪個地方?
矮瘦老人接過地圖端祥著,縣城四周的地方各一一映進眼簾:老東坡、文筆坡、猛連坡、廣林坡、三關坡、蛇腰坡、風吹坡──當他看到風吹坡時,兩手抖得厲害。
地陪心裏不免有些詫異,但他仍然沒多問,只是說:「你們以前到過這兒?」
絡腮鬍老人此刻精神好很多,目光精爍不少。他一把搶過地圖,很快掃瞄了一下,指著風吹坡,說:「這裏。」
他們又叫了一輛汽車,直奔風吹坡,來到山口,一踩到地面,站不到幾分鐘,兩名老人突然都跪在地上低低啜泣起來。矮瘦老人還從帶來的皮包中,取出一些包裝精美的食物,還有看來是祭祠祀用的用品,拋向山坡和深谷。
  「這是怎麼一回事?」司機下了車,拉著地陪悄悄地問。
  地陪聳聳肩:「誰知道?」
驀地,絡腮鬍老人大喝一聲,昏死了過去。地陪和司機兩人趕緊欺身上前搶救。
3.
龍陵縣城內一間小旅館房間內,燈泡昏暗掛在頭頂。
「真的不打緊?不用找個醫生來看看?」地陪問。
「真的不要,謝謝您。」矮瘦老人看著床上睡著的同伴:「他有點高血壓,平常都隨身帶著藥,沒事了。」
地陪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行不行請問一下,您二老,不是純粹來這裏觀光的吧?」
矮瘦老人抬頭瞥了地陪一眼,沉靜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你猜對了,我們的確不是純粹來觀光的。」
「那是──?」
矮瘦老人忽然岔開話題問:「跟日本人打仗的時候,你當時幾歲?還沒出生吧?」
「您指的是八年抗戰?呃?那個年頭我還沒出生。」
「你很幸運。」
「我父親倒是參加了在這附近騰沖縣城的戰鬥。」
「你父親還健在?」
「二十幾年前就過世了。」地陪說:「小時候,聽他講過幾次跟日本人打仗的事情。他說,在冬天打仗,氣溫隨著海拔下降,到處都是一團又溫又重的霧氣,冷霧一散開,天上就開始飄雨和雪。他們都只穿草鞋,和一件薄薄的軍衣,那冷哇,像是一根根尖刺,儘往皮膚和骨髓裏戳。這樣連著幾天下來,凍死了不少人,凍傷的那可就多了,起碼上千。」
矮瘦老人專注聆聽地陪的話,等地陪話講完,他靜靜地說:「你父親他講的沒錯,當年就是這種情況。」
「您那時候在──?」
「對,那時候我也參加了這場戰役。」
4.
我們五十三軍的一個搜索連,奉命從後方迂迴,經冷水箐、江苴徐家寨,在那裏攔截日本人的運輸線,並且阻擊增援的敵人。五十三軍原來是張作霖的東北軍,戰鬥力在當年參戰的部隊當中,算是比較強的。
那回,我們苦行軍兩天兩夜,來到指定的地點埋伏,當天傍晚,敵人一支騾馬隊給我們給堵上了,我們打贏了,擄獲了不少彈藥和其他裝備。隔天,日本人又增援了一個中隊,就這樣,敵我雙方爆發了一場更大的遭遇戰。
第一批撲上來的敵人半個多鐘頭後,擋不住我們的打擊,被迫潰逃後退,連長命令全連弟兄集體衝鋒,乘勝追擊。連長名字叫高玉功,當年做過大帥府警衛,人稱高老虎,他嗖地一聲抽出大刀,要我們跟著他往前追殺。人人背後斜背著一片大砍刀是東北軍自豪的傳統,直到這時候,仍然沒改變。
「弟兄們,讓日本鬼子嘗嘗咱們東北軍大刀片兒的滋味,給我上。」高連長大吼一聲,帶頭蹦出了壕溝。
我們全連弟兄跟著跳出陣地,朝山下,往蕎麥地撤退的日本人撲去。
不料緊接著我們便嘗到苦果,日本人突然停止後撤,就地架起迫擊砲槍榴彈和機關槍,反過頭來朝我們射擊,砲彈和機槍子彈劈頭劈腦砸下來,弟兄們只有挨打的份。
我和少數弟兄很幸運地,逃進附近山林。後來聽說高玉功連長大腿受傷,被俘擄了,日本人用刺刀在他胸口剜了一刀,扔下他。
「真太殘忍了。」地陪搖頭噓嘆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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