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王自序》鮭與歸──我的島嶼書寫心路
●歸
一九九九年八月,結束了在加拿大一千多個遊學、浪遊的日子。離開楓葉之國前夕,偕妻、五歲大的女兒華華去亞當河看鮭魚洄游。「向鮭魚致敬!」萬千血紅鮭魚在湍流跳躍處的一塊告示牌,禮讚了鮭魚的一生,卻也傷痛了海外遊子的心葉。
鮭與歸的驚心動魄。我在異國最鮮明的畫面與記憶。
在「兩國論」的「紙上烽火」迷陣中,重返台灣,落腳八卦山。一個多月後,一場芮氏規模七點三,上下、左右,強度搖晃的「九二一集集大地震」。震碎的,是陷落的家園;震醒的,是土地的律動。在世紀之末,重新發展大地的刻度。
「九二一」後的中秋節翌日,我去了鹿港,觸目到受創、走位的龍山寺與文開書院。幾公里處的員林興賢書院則被震得只剩殘樑斷柱。沉痛的氛圍裡,我在鹿港街道上遇見金門館蘇王爺。緣於鹿港金門館重修奠安,蘇王爺出駕。原欲盛大慶祝的廟會活動,因為「九二一」,縮小了規模。蘇王爺神轎旁多出了「賑災募款」箱。在中山路一倒塌的「廢墟」處,蘇王爺的出巡隊伍徐徐走過;我的傻瓜相機在這裡定格,拍下一張張「神明、子民、廢墟」對比的照片。我的思緒被擾亂了;我卻聽到一個不太能為外人感應得到的鄉情絃音。念著二百多年前,蘇王爺神像被駐守金門的水師移奉來台灣。二百多年後,在某個地方,一群台灣香客和一個金門人,仍然膜拜、仰望著祂。這個金門人又多出了紀錄、記載那段渡過黑水溝的情事。從蘇王爺的原鄉到異鄉。一路走來。
九二一之後,人類進入了千禧年。這原是一個告別世紀末華麗、迎接新世紀曙光的歡喜龍年。因為父親從臥病到辭世,讓我們的千禧年多了份沉重。父親與母親,一個湖南,一個閩南,在邊陲之島交會、結合。他們是我金門記憶最重要的部分。母親早於我少年時代辭土而去,父親選在世紀末道別;母親長留金門,父親長眠台灣。為人子者,這些年不斷紀錄、書寫金門,卻不曾踏回自己的戶籍地去尋根。也不是不想。父親自一九三一年離開湖南老家從軍那一天,方圓三十公里僅有的一戶人家已無至親。捱到兩岸開放探親的年代,父親一句「回去作啥」,道出無親可探的無奈。父親在大陸四十年、金門三十五年、台灣十六年;九十二載的人生,他最常觸及的是金門,是那個毀於砲火、重建的小小村落。或因他在這裡生養了下一代吧。
因為父親,我對「祖國」、「祖家」的概念反而模糊;我對「金門」、「母家」,反倒有著多少鄉情堪記。我對待土地、身世的知覺,卻又不如七歲大、唸幼稚園大班的女兒華華一句脫口而出:「爸爸是中國人,也是金門人,現在是台灣人!」
父親走後,我回金門的次數增加了。每一次回去,總會到我出生的燕南山下古區村走走。二○○一年春天,公共電視台與螢火蟲映像體合作拍攝︽走過戰地─金門半世紀︾四集紀錄片,其中一集以我當主角;接著慈濟大愛電視台經典節目也找我談島鄉的記憶。外景隊都來到我出生的村落,把攝影機架在我那人去、陷塌半邊的老屋門前,要我凝視、踱步。有天正在拍攝、收音時,跑來了一對小兄妹,反問我是「誰人」? 村童見面不相識;遇見幾位村佬,也得我報上「瓜瓜」的土名,「失憶」是他們才能找回記憶。驚覺離鄉二十多年了。竟也有著義大利片︽新天堂樂園︾裡主角多多的離鄉與返鄉心情?儘管,自認這些年參與、熟悉於金門事務;在鄉人看來,他們似乎不很熟悉我,還可能還變得陌生。現實,讓我已不屬於這塊土地?
心理學家說,三十到四十歲的十年間,人生過得最快的時刻。到了四十歲,他們仍然無法相信、準備好接受「中年」時期的到來。這番解析,我充分理解到了。
從少年到中年,從世紀末到新世紀,從異國回歸母國,從九二一到家園重建;一個金門人的島嶼文學書寫心路,依然不變的鮭魚心情。
岸與岸。鮭與歸。
文學。我回來了。
──二○○三年秋台北──新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