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光客
矮瘦老人眼眶也含著淚水,說:「戰爭使每一個人變成一頭野獸。」
「日本人加在咱們中國人身上的苦難,幾代也償還不了。」地陪說:「像是我父親,還不是受了許多活罪?僥倖活下來了,但晚年身子變得很差,幾乎整天躺在床上不行動,算是半殘廢了,這些都是日本人帶給他的。」
「你講的一點也沒錯。」
「可恨的是,日本政府到今天還不肯承認自己是侵略者,像大江健三郎這樣有良知的知識份子,永遠只是少數。」
「你說的沒錯,在日本某些由保守政黨,官僚分子和財閥組成的聯盟,始終反對向中國人道歉,他們反對的理由是,假如我們承認自己是侵略者,那麼那些戰死者就是無謂的犧牲。這樣的思考邏輯大有問題,或者,只是這批人的藉口罷了。依我看來,假如他們不徹底痛省自己犯下的罪行,最大最深的受害者反而是他們自己,就像是大江健三郎在那篇演講稿裏,引用一個丈夫戰死在緬甸的老婦人說的話那樣,她說:我們喪失了作為亞洲一員的權利。」
矮瘦老人始終蒼白的臉,這時因講話而泛出些許紅意。
「對不起,說著說著忘了時間,您老也歇會兒吧,明早,我再過來接你們。」
5.
第二天清早,地陪來到旅館時,不料絡腮鬍老人卻仍躺在床榻上,他掙扎了幾次想起身,但還是不行。
「他怎麼啦?」地陪問:「要不要送醫院?」
「沒事。」矮瘦老人說。然後他轉身對同伴說:「這樣子好了,今天我自己去,你在旅館歇著,反正我們還要待上好幾天,有的是時間。」
絡腮鬍老人瞪著一雙牛眼,嘴唇緊閉,隔半晌,他招手,要矮瘦老人靠近,然後附在他耳朵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後者點了點頭。
不久,矮瘦老人又來到昨天下車的地方。他對地陪說:「對不起,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地陪說「好」,然後和司機留在車上抽煙聊天。他們看著矮瘦老人單獨走下山坡,像是尋寶似地東張西望著,一下子仰著頭向天空,一下子又蹲下身子,用手撥找什麼。
「當年東北軍的老戰士。」地陪告訴司機:「來憑弔當年戰死的弟兄的,有情有義,了不起。」
司機瞧了矮瘦老人身影一眼,說:「噢,你是說大刀隊?」
「你也知道?」
「嚇,五十三軍大刀隊,老一輩的人,哪一個不知道啊?我們那個村子,聽說五十三軍還借住過。」
「哦,可不是?」
「你這一趟生意接得不錯,輕輕鬆鬆,不用全程跑斷腿。」司機隨意瞥了山谷一眼,說:「他走到那邊去了。」
地陪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忙大聲高喊:「喂,──小心點,那裏很危險。」
地陪趕緊跳下車,朝那方向跑去。
他氣喘吁吁趕到老人身邊,這裏是一處小小斷崖,不算多陡峻。
「你看,這裏的土質很軟,一個不小心滑下去就糟了,去年,有個本地人就在這裏滾下去,摔斷一條腿。」
地陪拉著矮瘦老人的衣袖,請他往後退個兩步。老人嘴裏低聲喃喃自語。
「我可以帶一包泥土回去?」老人問。
地陪楞了一下,說:「行,這裏什麼沒有,就是泥土多,您老高興帶多少就帶多少?」
老人蹲下來恭恭敬敬挖了一小撮泥土,用一條白布巾包住。
老人又喃喃自語,這回地陪聽出來了,老人說的是:「就在這裏,就在這裏。」
「您老就在這裏打過日本人?」
老人有點吃驚地瞥了地陪一眼,臉色轉向沮喪。接著他輕輕地說:「我要再告訴你一件跟日本人打仗的事。」
6.
我們部隊裏頭除了有情報隊,管敵情的搜集分析以外,有時候,也吸收當地百姓當作我方的諜報員。這一次,是兩個女學生──抱歉我忘了她們兩人的姓名──被派遣過江,去觀察和搜集敵人動向。
起初一切順利,不幸要回來時,被從髮辮中給搜出日軍陣地分布地圖。災難開始了。
根據一個日本人的隨軍翻譯──他是中國人,以後趁混戰中逃回來告訴我們的,他瞄述當時的情況,日本人對這兩名中國女學生用盡了各種慘無人道的手段。灌水,唆使狼狗啃咬,割掉耳朵。真好樣的,她們這兩個女孩子挺住了,再怎麼殘忍的酷刑,也不能叫她們開口說出半個字。最後,兩人身體被一刀刀割成碎片,扔給了狼狗吃掉。
在這之前我也見過那兩名女學生,她們一個高,一個矮些,但兩人都同樣瘦瘦的,臉都長得很清秀,假如事先知道這種下場,誰也不忍心叫她們過江,冒這麼大的危險。她們兩個都只十八九歲,過江後再也沒有回來。這些年來,我腦海裏常浮現出她們的臉孔和身影,從那名翻譯口中的描述,想像她們受酷刑時的情景,她們還只是個大女孩而已,我覺得我們對不起她們兩人。
根據翻譯說,日本軍官當中有兩個最凶殘,有個長高壯的,唆使狼狗去嘶咬女學生手腳,最後用刀子肢解兩個人身體的也是他。另外一個個子較矮,輪到他用刑時,他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割掉其中一個女學生的鼻子,割另外那名她的同伴時,那名女學生喉嚨發出微弱聲響。日本軍官以為她要招供了,喜出望外把耳朵湊過去,等一靠近,女學生突然張開嘴巴去咬日本軍官的鼻子,日本軍官躲得快,但鼻頭已經被咬掉血淋淋的一大塊……。
地陪從上衣口袋取出香煙,點上抽著。隔好半晌,他斜乜著身旁矮瘦老人,嘎著嗓子,問:「你,就是那個日本軍官吧?」
好像意料中的,老人並不驚訝,直接了當地承認了:「不錯,就是我。」
地陪大口吞吐著煙,把煙蒂朝山谷一扔,問:「那旅館那個老頭,也不是什麼五十三軍的大刀隊囉?」
「沒錯,他就是當年那個在這裏,叫狼狗去咬女學生的日本軍官。」
「你們可幹的好事。」地陪譏刺地說:「那你的鼻子呢?看起來不像是給咬過的嘛?」
「回日本後,我到東京一家最有名的整型外科做過手術,我是個教科書推銷員,現實需要,我必需做這種手術。這幾十年來,我才發現,我們為自己所幹過的事付出多大的代價。尤其是當我自己也有了女兒之後,我對當年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痛苦,戰爭使人埋藏在人性中的獸性都拋露出來了。」
「活該。」地陪在心裡說,他又開始抽第二根煙,把煙抽得很深很用力地。
山谷的風慢慢升上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