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麵茶姊姊
其實,小時候在台灣我是不太吃麵茶的。不是麵茶不好吃,而是麵茶通常是在深夜叫賣。在萬籟俱寂之際,茶壼裡冒出的刺耳「嗶嗶~」聲,劃破長長的夜空,讓我覺得很淒厲,幼小的心靈會有無助的感覺。
出身單親家庭,我還在襁褓時父母親就離異。父親一個大男人獨立撫養三個女兒,除了白天在學校工作,晚上還要兼差,或是和幾個光棍朋友出門消磨漫漫長夜。爸爸出門時,就把我們三姊妹鎖在家裡。
因為家裡沒大人,每當夜深人靜時,街上傳來麵茶車尖銳的汽笛聲,總是會讓年幼的我心生害怕,坐立難安,甚至難以入睡。
所以,麵茶與年幼的我並沒有美麗的連結。直到幾年前在平溪老街再嚐到麵茶,我和麵茶才有了新的一頁。而且在那之前,沖麵茶好像沖奶粉一樣,稀稀的一杯;但那回店家端上桌的是結成一球球、黏勾勾的麵糰,甚至有些粉末沒有沖散,那種既乾濕不分又有些綿密的混搭,很合我口味,改變了我對麵茶的觀感。
過了一兩年,我來到金門工作。同業送我自家炒的麵茶,我才知原來麵茶算是金門的特色吃食,很多人家到了冬天都會炒麵茶,自用或分贈厝邊好友。我的朋友還告訴另類吃法,例如,用春捲餅皮包著麵茶,也挺好吃的。
初來乍到,覺得金門的冬天好冷,麵茶就成了禦寒聖品。十斤麵粉和八斤糖的比例,加上豬油,高熱量的麵茶入肚,體重節節上升不在話下,一個冬天下來,體重至少進帳五公斤。
一般金門的麵茶都是一袋袋放在特產店或是一些小店寄賣。兩年前,我在臉書上看到古寧頭開了間「老麵茶」小舖,客人可以在店裡吃麵茶;隔天立刻揪了兩位朋友前去嚐鮮。
就這樣,我認識了人稱「李媽媽」的陳換治。60出頭的她個頭嬌小,臉上雖有些許風霜,卻也可瞧出年輕時顏值不低。
第一次採訪後,她要我隔天再來看她用有兩百年歷史的大陶盆分裝麵茶。陳換治說,小時候就跟著阿嬤學炒麵茶,十一歲時媽媽過世,炒麵茶的責任就落在她身上。
問她,媽媽怎麼過世的?第一次見面,她不好明說。我小心翼翼問道:「是意外嗎?」她點了點頭。後來我在新聞稿裡只是簡單帶過。
跟陳換治熟了以後,因為她大我沒幾歲,我便稱她換治姊。有次,她約我到店裡吃蚵仔煎。由於這次不是帶著採訪任務,吃罷蚵仔煎,我們輕鬆話家常。她為我和同業朋友泡上紅棗養生茶,隨著氤氳的水蒸氣自茶水中上升,她的話匣子也慢慢打開了。
對她母親的意外身亡,我才有了答案。
換治姊說,她的媽媽在大陸被人用麻布袋罩著,送到船上賣到金門。以前曾聽人說過,人口販子會在鄉間隨意抓人,賣到不知名的地方;那時總覺得這種沒天良的事,是天方夜譚,沒想到真有其事。
人口販子在即將上岸時,如果看到官員巡查,通常就會隨手把擄來的人直接丟進海底;換治姊的媽媽跟著較大年紀的女孩上岸後死命地跑,才沒被丟到海裡餵魚。
陳媽媽一路跑,最後跑到阿嬤家門口,不支倒地。阿嬤拿飯給媽媽吃,好不容易把媽媽救活了。換治姊說:「媽媽不知道自己幾歲,也不知家鄉在何處。」到了陳媽媽出嫁的年齡,有人介紹換治姊的爸爸給陳媽媽,兩人就送做堆了。
原以為嫁人,日子可以好過些。但陳媽媽的悲苦人生還沒結束。陳爸爸雖然和早年不少金門僑親一樣,下南洋討生活,但因罹患僵直性脊椎炎,在異地打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多久就黯然返鄉。成親後,生活重擔就落在陳媽媽一個小女子身上。
換治姊有一個姊姊、兩個弟弟。她說,因為媽媽的出身,雖然做死做活,還是經常受到親戚的冷言冷語,媽媽過得十分苦悶。有一回做農事時,媽媽再次受到嘲諷,一時想不開,喝下農藥,結束生命。
這時,我才回想起第一次採訪時,換治姊對我說:「我的故事比連續劇還可憐,妳不要問我,我講,妳會聽不下去。」
聽了換治姊訴說媽媽苦命的一生,真是不禁讓人掬一把同情淚。我很想安慰她一下,於是告訴她:「我四個月大時,就沒有媽媽囉!」
她聽了,有點破涕為笑地說:「對啊,對啊,那我還有一點安慰。」我很高興因為自己的身世,能讓換治姊姊沒那麼難過。
陳媽媽過世時,換治姊才小學三年級。姊姊出嫁,爸爸終日臥床,換治姊要照顧兩個弟弟,一家重擔就落在她的肩頭上。
換治姊因為個頭小,搆不到大灶,要爬上灶台跪著才能炒麵茶。但是爸爸看到她爬上灶台,就會責罵她不尊重「灶公」,讓她覺得很委屈。她嘟噥著說:「如果不炒麵茶,共匪打砲過來,在防空洞裏要吃什麼呢?」
沒砲擊的日子,換治姊得下田工作。她記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雨下個不停又有霜,地上冷得冒「煙」,她和弟弟身上綁著布袋、頭戴斗笠到田間作農。姊弟倆沒鞋可穿,光著腳丫子打井水澆菜,卻發現井水比寒冷的天氣溫暖多了。兩人先把腳浸在打上來的井水裡,待稍稍覺得溫暖後,再開始工作。她說,天氣冷冽到連菠菜葉都凍傷了。
有一年,換治姊和弟弟把菠菜拿到街上賣,賣了還不錯的價錢。姊弟倆高興地買了包子大快朵頤,邊走邊吃,覺得好滿足但同時也好懊惱「為何當初不多種一點?如果多種一點,現在就可以賺更多了,吃更多包子了」!
一般農民採收完地瓜,田裡會留一些小顆的地瓜,是要留著發芽再長出新的番薯,或者是用來餵豬。換治姊卻常常撿拾這些小番薯,剝給弟弟吃。她說,「人窮,就是豬吃的也沒得嫌」;然而,吃完了這頓,又不知下一餐在哪?換治姊每天愁雲慘霧。
想起兒時的窘困,換治姊一直沒辦法忘懷。大概有三十多年的時間,她甚至不敢吃菠菜。因為,看到菠菜就會想到自己不堪回首苦命的童年。直到近年她才想開了,她告訴自己:「菜歸菜,不要想太多。」菠菜魔咒破除了,她敢吃菠菜了。
換治姊現在可以自己賺錢,先生也還守著理髮店,兒女都成家立業了。女兒和女婿在金城鎮經營的咖哩飯餐廳,人氣很旺,兒孫都不必她操心。換治姊說,苦盡甘來了。有著很宅的老公相伴、透過分享麵茶結交朋友,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而且,換治姊不只會炒麵茶,其他料理也在行。她很自豪地展示金門縣水產試驗所頒發的獎狀說,「我得過蚵仔煎比賽第2名,還代表金門到台南比賽」。她也曾獲得金門牛肉麵比賽亞軍。
有一天,換治姊邀我吃蚵仔煎,因前一天臨時有事回台北,本想和她更改時間;後來訂好隔天上午10點半的回程班機,尋思中午以前應趕得到,就沒和她改期。
第二天趕到老麵茶小舖時,已下午一點多。看到她的兒子、女兒女婿、孫兒都在,還有小叔,小舖熱鬧不已。後來才知,她是特別把兒女找來,「陪我吃飯」。因我遲到,他們先開動,其中有幾位因要趕飛機到台灣,先走一步。
這下我才明白,原來換治姊視我為「上賓」,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吃完蚵仔煎,換治姊說:「下次妳來,我再找他們陪妳吃!」一股暖流通過我的全身。
前幾天,換治姊又打電話來邀請我去吃烤肉。因為忙著碩士班報告,我只有再次婉拒她的好意。她有點嬌嗔地說:「一百次請妳,妳都不來。」我只有一直陪不是。
她說:「有空一定要來喔!」
好的,老麵茶姊姊,等我忙完,一定會去給妳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