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話
進攻金門,我們起初是信心滿滿的,認為是小菜一碟,立可拿下。我們是不敗雄師,國民黨的軍隊,一碰到我們非敗即逃,非逃即降,所以我們從華北華中一路打到華南,有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直打到閩海最後一仗的金門。
只要打下金門,接著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解放台灣了。國民黨那些殘兵敗將與驚慌失措的逃亡民眾,只要一聽說解放軍渡海進攻,就會自己嚇破膽,跳太平洋而自殺了。所以我們對於解放台灣,是抱有極為強烈的信心的。
因此,進攻金門,我只帶了三天的炒米。團長邢永生說:「兩天,兩天就夠了。我們要攻下金門城吃早飯。」但是,我多帶了一天。
我們的登陸戰一開始就不順利,真是倒楣透頂了,無巧不巧剛好碰上三部戰車當關,而在情急之下,解放軍整個隊伍都被打散了,我立即發出號令:「趕緊拿出火箭彈,火箭兵在那裡?」
火箭砲由前筒、後筒與火箭彈組成,在砲火紛飛的混亂之中,一下子找不到火箭兵。事後我才得知,我們二四四團居然沒有帶火箭砲,真是該死的疏忽,國民黨不敗由天幸了。
戰車的火力實在太強了,我們登陸之後整個身體濕漉漉的,被寒風一吹襲,冷得直發抖,而槍枝也因涉水趴在地上而黏著沙子,有些槍機卡住了無法擊發,而戰場真個瞬息萬變,我看到袍澤一個個倒下,有些就被戰車活活的輾成肉餅,碎肉隨著戰車履帶打轉。
我看了頭皮發麻。心想:「這個仗怎麼打啊?再這樣下去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敬愛的陽世同胞們,真的不幸被我料中了:「我們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你說尊嚴,我們那有什麼尊嚴可言呢?」
我當時退守到安岐一線,一看情況不對,就趕緊以步話機跟蓮河聯絡:「副軍長嗎?我是二四四團三營營長秦正揚。」
「正揚,你們情況怎麼樣?登陸進攻得順利嗎?」
「報告副軍長,我們遭遇國民黨軍頑強的抵抗,二四四團的袍澤損傷慘重,我們需要增援。緊急的派兵增援。」
「我知道,我瞭解,我會趕緊派船隻,立刻增援你們。你要鼓舞袍澤士氣,打死不退,有多少人打多少仗,發揮解放軍大無畏的戰鬥精神,成功就在我們眼前。」
這是我最後跟指揮官蕭鋒二十八軍副軍長的聯繫,我一直在等他派兵增援。我們的人員越打越少,子彈也是打一發少一發,若沒有及時補充,總有打光的時候,到時我們就成為甕中之鱉了,就會不戰而自潰了。
蕭副軍長說要派兵增援,我巴望著大嶝的海域,但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真是望眼欲穿,我的心涼了半截,預感情況不妙。
戰事仍在激烈的進行,國民黨軍挾著戰車的優勢,一路把我們壓著打。海島作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斷翹首西望,蕭副軍長怎麼還不派兵馳援?時間越拖下去對我們是越不利了。
我不僅等不到援兵,還看到登陸的幾百艘帆船,遭到國民黨軍飛機的轟炸,頓時檣櫓灰飛煙滅,火燒戰船的熊熊烈火與濃煙,籠罩了天空。
我心裡想:「完了!完了!這一下援兵不到,我們的船隻乘著高潮登陸,擱淺在海灘,如今又被炸毀燒毀,豈不重蹈曹操赤壁之戰火燒戰船的覆轍嗎?我們前進攻不入,後退又無路,今天莫非非死在這個小島不可了。」
我們沒有水喝,口乾得要命,嘴唇冒泡,儘管餓得頭眼昏花,但是炒米沒水喝吃不下,我眼見袍澤越打越少,心裡有數:「看這樣子是凶多吉少了。」突然有一顆子彈咻的過來,我此後就甚麼也不知道了。
寂寞身後事。我們是一群死鬼,死寂的躺在曠野之中,就成為無主的遊魂了,安岐村民給我們上了一個尊號--「鎮國將軍。」我們吃了大敗仗片甲無回,那是解放戰爭以來從未有過的大挫敗,還鎮甚麼國呢!想起來就汗顏。
但是人世還有人記得我們,記得我們一去不復返,折戟沉沙,成為失路之鬼。那些沉痛與悲傷,那些失望與落寞,儘管經過星移幾度,仍然深埋在親友與後死的袍澤之中。
我們二十八軍二十九軍崛起於渤海灣,多數是山東健兒。二○一四年十二月四日,古寧頭戰役六十五年之後,從山東老家來了百來人,帶著鮮花素果與孔府美酒,在萬軍營墳塚前祭奠,只見陰雲密雨,北風呼呼的狂吹,江山不改舊顏色,但是人世已全非。
戰死非吾願,誰知我心悲?當我們聽到:
漫漫六十五個春秋呀!我們一刻也沒有忘記,你們為了新中國的統一大業,跨海飛渡,奮勇鏖戰,壯志未酬,血灑海疆。
你們英勇頑強的戰鬥精神,驚天地而泣鬼神,你們維護了軍人的尊嚴,創造了生命的輝煌,蒼天動容,大海聲悲,人民永遠銘記住你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些悼詞聽在我們耳裡,真是痛徹肺肝啊!我們打了大敗仗,那是領導戰略失誤與指揮失當,不是我們奮戰不力的過錯啊!
第十兵團的司令員葉飛,我們的大長官,犯了輕敵躁進的毛病。我們出發之前,就已埋下失利的因子。古人說驕兵必敗,一點也不假啊!不幸卻印證在我們身上,我們是非戰之罪啊!
當我們一群死鬼聽到:
豪氣震海征旗飛,
忠魂思鄉世紀悲;
沙場祭奠遂夙願,
滿斟深情共舉杯。
那一晚我們鬼哭了一夜,孔府美酒我們滴酒未沾,大家心情非常底沉重。請不要再跟我們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是亂葬崗中一群失名失姓失家失親失鄉的孤魂野鬼,如今屍骨為蔓草所纏,將與草木同其朽腐,請不要再騙鬼了。(六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