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面對這些袍澤，他們的苦惱也就是我的苦惱，我們是命運共同體，如今面臨投胎轉生之際，我也沒有甚麼高明的想法、明智的抉擇，可以給他們忠告的。因為我自己也有不少困惑，大惑如終身不解，連作鬼都不得解脫的。
我曾祖父在前清之時，一八六○年跟著僧格林沁守在大沽砲台，英法聯軍要進攻北京的時候，我曾祖父登高一呼，擎起一把大刀，喊一聲眾官兵：「衝啊！殺啊！殺洋鬼子啊！」聽說我曾祖父非常英勇，向敵陣一頭殺了進去，但是刀槍終究敵不過槍砲，我曾祖父為皇清壯烈殉職了。
我祖父受了感召，去投考大清的海軍，是北洋艦隊濟遠艦的大副。一八九四年清日海戰，老朽的滿清政府，遭受新興的日本小伙子一記重拳，北洋艦隊全軍覆沒，慈禧太后掩被哭泣也沒有用，然而我的祖父中彈陣亡了。
一九三七年，我父親在淞滬戰役中，跟謝晉元團長死守在四行倉庫。身為連長的父親，身先士卒，他們八百壯士奮勇殺敵的精神，真是氣壯山河，天地同悲，鬼神飲泣，他們發揚了軍人魂，然而我父親壯烈殉國了。
父親一死，家中頓時失去了倚靠，生活陷入了困境，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連吃飯都成問題，更別想要讀書了。我不得已只好早早去當了紅小鬼，憑著一身是膽，一路南北征戰，出生入死，衝鋒陷陣，建立了不少功勳，在上海解放戰役之後升上營長，然後就跟著紅旗飄飄向南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誰想到就在蕞爾小島的金門踢到了鐵板，千秋飲恨萬軍營。
想到世上只有中國苦難多，我到底應往何處投生去呢？
我看到許多袍澤把自己髹成一身白色，從頭到腳都是白的。有人則髹成一身黑色，通身都是黑的。他們不守「鬼矩」，想要騙鬼，不知閻王爺這一關過得了過不了，我也無從得知。
不過依過往的觀察，世上總也不乏假洋鬼子，可見鬼主意時時都有，也有不少鬼蒙混過關的。我只能見鬼而不怪鬼了。
敬愛的陽世同胞們
我現在正面臨投胎轉世，中心徬徨無主，不知選擇往那兒去是好？請以您們人世的睿智，給我中肯的建議。現在閻王催逼，時間異常迫促，所以請不要拖延不決，讓我翹首空望。
孔老夫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我的老鄉孔子已經說得那麼清楚明白了，我如今就是不知要生往何處？自然不知道將來要怎麼個死法？應該怎麼個死法？生怕又碰上無情的戰爭，到時又死滿一地呢？我也死怕。
想到這一輩子，沒能生兒、育女、養老、送終，辜負父母鞠育的期望，只能報以填死溝壑，幽幽我心悲，思之令人慟絕。因此，我懇求您們大發慈悲，給我指點一條明路，讓我可以重見天日。
孔子他老人家的智慧真是沒話說，不僅通古今，而且貫兩間，給我深刻的警惕，可見聖人畢竟與人不同，言人所不能言，甚至言鬼所想言而不能言。
敬愛的陽世同胞們，我要先知道怎麼個死法，才決定要怎麼去投胎？要往何處去投胎？我眼下是驚生驚世，不願再被人罵是豬頭。請陽世的鄉親同胞朋友們，給我一點忠告一點建言，再生之恩，那真是昊天罔極，我來世作人也會頂禮感戴的。謹再拜。
秦正揚鬼白於森羅殿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