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她就聽到阿公忙裡忙進的聲響。有些吵雜，不過，比不過外頭傾盆狂亂的雨聲；縮在被窩裡，她很難想像在這又陰又濕的冷天，阿公能有毅力早起做工。若換作是她，早就賴床不走了，就像現在一樣。
勉強起身探頭，隔著模糊的壓花窗外，是阿公家的菜園。她開了個小縫，鮮濕的泥味、清涼的空氣，冷過她的鼻息，僵住了身子；拉緊棉被，正巧，望見了阿公走入視線傾身拔菜。一把一把，丟入後頭的竹簍子裡。
白玉蘿蔔、胡蘿蔔、山茼蒿……從小就跟在阿公身邊下菜園，只要種了什麼菜，阿公都會一個一個教她認識，所以即便長大了，她還是能一眼認出這些菜。
她還記得阿公總是說：「不敢吃菜，也要識菜！」
阿公從來不會逼她吃不愛的菜，反倒是爸爸媽媽常塞著她的嘴，要她什麼都吃，結果反而變得挑食抗拒。阿公總會笑著拍拍她的頭告訴他們，小孩子不愛吃，就不要勉強了，勉強不好；到後來，她長大了，出社會離開家鄉、去大都市工作了。一餐便當動輒近百塊，用油鹽掩蓋枯黃澀味的冰箱老菜，卻只佔了便當盒小小一方格，吃不飽，還不營養。
外食那沉悶的油膩鹹氣，令她懷念起孩提時期吃入嘴裡，阿公親手種下的甘甜清脆。
於是相隔五年，她果斷離職離開大城市，回來了。久違地回到阿公的老家。
阿公背起竹簍，身影逐漸消失在窗格限縮的視野。慌忙起身離床，她推開門，還來不及望見阿公穿梭的身影，阿公的聲音就已經自對面的廚房傳出；清洗、放置，備凳子與鐵盆，刨蘿蔔皮，割削菜葉。這些聲音都是如此熟悉，一切都如同她幼年時來到阿公家所聽見的，一模一樣。
她想起來了。小時候，她曾經覺得阿公很辛苦，於是吵著想要幫阿公的忙，結果因為太心急，削蘿蔔皮時不小心把手指削下一大片皮；她記得，那時候慌忙把她抱去三輪車載往鎮上小診所看診的阿公，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緊張、最難過的阿公。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寒流來襲還下著大雨，受傷的手指特別刺痛，她痛到哭著大叫阿公阿公，令人心疼。那天回到家後，阿公就一直嚷嚷要讓她吃好一點的，身體強壯健康的，於是那天採收的菜，通通被阿公煮成一鍋豐富豪華的雜燴菜羹。
一絲一絲的蘿蔔絲，一絲一絲的白豆干，一絲一絲的山茼蒿與香菜。在鍋鏟的攪動下，親像坐著三輪車、被阿公擁在懷裡時所瞥見，一絲一絲的細綿雨線。
她永遠記得，那碗羹，是她一生中吃過最溫柔、最美好的味道。
靠在廚房門前，她，看到阿公正忙著剉蘿蔔籤。
走入廚房，拉了椅凳，坐在阿公身邊。她，不再像小時候老是吵吵鬧鬧，要人家安撫了。她靜靜望著，靜靜聽著，靜靜陪伴年歲已大的阿公，著手拾起，童年時代與阿公連繫緊密的童年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