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囝仔懷想曲》阿母一ㄚ安薯
以飾演哭倒萬里長城的「小孟」(孟姜女)賣喉糖廣告而成名的演員,在今年金馬獎上勇奪最佳女配角;我想起了那首「萬里長城」的歌謠,想起了「一ㄚ安薯(挖蕃薯)」時的阿母。現在很少聽到有人唱「萬里長城」了,甚至當我提起時,「七年級生」的姪子一臉茫然地反問:「有這首歌嗎?」
我一直記得:阿母挑著的「酒簍」(以前沒有紙箱,金門酒廠的酒都是一打一打用繩子綑綁,再用一種竹編的方形簍子盛裝運送。「酒簍」十分堅固耐用,一個約當時幣值二十元,民眾大多向酒廠購來用做農作物的盛具)帶我和愛哭弟上田裡去。阿母頭上包著一塊紫色的布包巾,拿著「安薯一ㄚ」(一種挖蕃薯的特製金屬器具),一ㄚ出來的安薯就丟在酒簍裡。愛哭弟丟著土塊玩,阿母叫我要幫忙摘安薯葉,這安薯葉是要拿回家剁碎和在豬料裡煮了餵豬的。我拿著布袋跟在阿母身後摘安薯葉,聽阿母一邊一ㄚ安薯一邊哼著曲兒,「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一直到了小學三年級上音樂時才知道阿母哼著是「萬里長城」,我問過阿母為什麼總是哼這首歌呢?阿母笑說她只會哼這首歌,別的歌她都不會,這首歌是婦女隊(女自衛隊)教唱的。
不知怎麼;我總覺得一ㄚ安薯時的阿母變得比較溫柔。
生活裡,瘦小的阿母總是像個陀螺似不停地轉;不是在豬槽餵豬就是田裡彎腰,再不就是在廚房穿梭。總覺得阿母一直在「趕」,連走路都彷彿是用小跑步似的。一直到稍大些才懂:心性躁急的阿爸白天要上班,下班回來後對於他「交代」的事,阿母若沒完成,阿爸會對她大呼小喝,阿母為了配合阿爸的「步調」常常像她自己所形容的:「趕甲氣強要絕去」(趕得快氣絕了)。如此情緒下的阿母,怎溫柔得起來呢?偏我和愛哭弟又總是「跳鬼」(調皮鬼)一天到晚闖禍惹她發火,所以阿母總是在罵「死囝仔」:::。
但是一ㄚ安薯時的阿母就不一樣了;她低低地哼著歌,面容和美、聲調溫軟,雖然老師說萬里長城這曲子是要懷著悲壯的情感才能表達得好,但阿母低吟哼來卻好聽極了。我和愛哭弟彷彿感染了這份溫柔似地,都乖順地在她身旁摘安薯葉和她說話;說隔壁黑蛋撿石頭甲我擲我嘛甲伊擲,說阿鳳玩橡皮筋輸我兩條,說我們老師說::::。阿母柔聲軟語地和我們說話,彷彿這個時候阿母才能放慢腳步,稍稍地「偷」得、享有一下下短暫的的悠閒時光。阿母講伊細漢讀冊時(阿母念過一年的私塾學堂),講伊卡早少年時:::::甚至有一次她還用草索(繩)在田埂邊示範跳繩給我們看「啊!原來阿母也曾年輕」我才發現這件新奇大事。一直以來都納悶為何我的阿母比同學的阿母老?其實阿母秀眉、挺鼻、大眼,年輕時應是美人胚子,是勞碌的生計磨去了她的青春,是繁瑣的家事掩去了她的風華啊!
阿母一ㄚ好安薯,裝滿兩酒簍,上頭再放兩布袋我和愛哭弟摘的安薯葉,用一根扁擔挑起走回家,安薯擔一定好重,因為我看到阿母挑起時扁擔都彎曲了;阿母說囝仔郎不可以坐扁擔,坐了「尻瘡會生甘丹」(屁股生疙瘩狀的小肉瘤),所以我和愛哭弟從不敢坐在扁擔上。長大後才知道其實扁擔不能坐:一是怕坐了變形,二是扁擔是一種肩負、挑起的象徵,豈可被坐在屁股下褻瀆!大人以此來嚇唬孩子們對它「敬而遠之」罷了。我和愛哭弟跟在她身旁前後追逐;夕日餘昏把我們娘兒仨的身影拉得好長,挑著安薯擔的阿母加快了腳步;她掛記著豬還沒飼,菜嘸澆水,雞鴨袂關,糜還袂落鼎(稀飯尚未下鍋煮):::::。
而今,我們六個孩子都各自成家立業,阿爸和阿母終於不必再為生活奔忙勞碌,卻一直為年輕時操勞過度帶來的腳疾和背患所苦。前年,阿母在後浦菜市買了「安簽」(蕃薯簽)」寄來台灣給我們,沒想到竟買到魚目混珠、久煮不爛、難以入口的「大陸安簽」,阿爸和阿母竟不顧醫師的警告,又親自下田栽種了安薯,「安薯、安簽擱卡講(再怎麼說)嘛是自己種也卡甜」阿母對於我們責怪她「不聽話」時,如此「辯解」著。
吃著阿母用快捷寄來,被大姐笑言:「媒人錢卡多聘金禮」(郵資比東西還貴)鬆軟、香甜的「安簽『ㄙㄨㄚ』安薯」的我,想著不需再為生活「趕甲氣強要絕去」的阿母,不知一ㄚ安薯時還哼不哼「萬里長城」?華髮滿頭的阿母怕再也挑不動壓彎扁擔的安薯擔,那她怎麼把安薯拿回家的?想著想著;甘甜的安簽湯裡有著我心疼不捨,深深感念阿母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