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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是出洋客

發布日期:
作者: 蔡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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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木作師傅及長輩轉述:大廳長案桌、八仙桌、佛龕、祖龕的細木雕刻及貼金之耗資在當時就足夠建造一棟一落二櫸頭的民宅(時價白銀二千元),足見砸下金錢的本事;從大木梁架的裝飾化處理精美雅緻,到小木裝修的過分雕飾、纖巧,甚至趨向繁縟,乃至於大廳四壁是鑲木質的樘板,板壁上的彩繪是用高於「貼金」金量九倍的「泥金」技法,看出費工費料所花的金錢必龐大,今觀之總有炫耀財富之感。因應時局不靖恐盜寇覬覦豐厚家產,洋樓上居高臨下乃設置槍口及覘孔;大門門扇厚重,其上施作灰泥防火,其後又有兩片厚門板,地上開凹槽,上下附上滾輪,遇緊急狀況,則推動兩片門板合一,並於其後加一道橫槓杉木穩定,達防禦目的,此道門家鄉人稱呼「輪錢門」。門外面又安上純粹只為裝飾用的一對花格扇門,精雕細刻,門扇的裙堵施作「披麻捉灰」的木基層地杖處理後,再由彩繪師作畫,五顏六色極其華麗,並施作「螺鈿填崁」工藝,即在門扇邊裝飾蛤蚌之碎細殼,有如灑落之亮片倍感富麗堂皇。出洋客想要炫耀財富,又要保衛財富,那種矛盾、得失心態表露無遺,也著實令人心疼、心酸,金門位置邊陲,土地墝埆,家鄉人當真窮太久了、窮怕了。祖父在外地攢了錢,受傳統觀念影響,故土難離,不得不帶回家鄉,傾全力建造房屋,而且造得考究,其實這也是為己預留後路,異國排華、殺僑事件時有所聞,期盼落葉歸鄉、築室鄉居亦是人生一大願望。天井擺設「花椅」長石板是用來種蘭賞花之用,洋樓二樓是課教子弟及書房處,前行至「五腳起」拱廊及露台可是吟誦詩詞、乘涼賞月的好地方,這種為起居其內的人提昇文化水準、憑添優雅的生活情趣絕非務農人家可及。內部空間規劃因有前清秀才參與呈現「富而教之」的環境,穿梭其間,抬頭總可見到精深的國學聯對、詩詞,最為特殊的是大廳板堵署名七十叟的前清秀才以草書手書兩首七言絕句,以及家訓:「教子讀書無致臨時擱筆、治家勤儉勿始開口告人」、家世:「源由瓊林綿金水、支分坑墘振家聲」,還有「智仁勇藝文以禮樂、子臣弟友依乎中庸」,橫批「惟吾德馨」(出處唐劉禹錫陋室銘)、「入則篤行出則友賢、靜以修身儉以養廉」,橫批「自天申之」(出處詩經‧大雅假樂),甚至前後落屋脊兩面除了剪黏外都鑲上篆刻文字,此外彩繪圖案亦都有典故,似乎有意要將博大的中國文化內涵落實在常民的生活上。

我理解到祖父、伯祖父「建家」,是擺脫農業社會的貧窮、是宣告財富存在的價值,其功能不僅僅是生兒育女和從事經濟活動,它是一個向後代灌輸思想規範和行為規範的地方,甚至是維護傳統社會制度禮法的直接執行者,原來「富而教之」、「富而知書達禮」、「富而勤儉」、「富而修身友賢」等等訓勉我族後輩才是真正的財富,簡言之,要成為文化人才算真正富有。我想祖父遠出經商,見識廣,開闊了伯祖父等家鄉人眼界,減弱了他們的地域觀,也減弱了他們思維的保守性,所以「中、洋」合立在建築物自然展露,傳統與西方在此很協調的融合了。

民國十八年祖父再度返回家鄉,時祖父已是四十六歲,這回心境是雀躍的,勞苦大半輩子,終於有棟自己的房子足與安頓親人,這時祖父的身分更是不同,多金的壯年「番客」(家鄉稱呼返鄉的出洋客)返鄉,少不了致贈番餅(南洋歐式餅乾)、番屏布料(家鄉稱南洋為番屏,取屏音唸)、咖啡粉、成藥給至親好友,生活困苦之鄉親、族人亦向祖父求助,我在祖父的帳冊亦查到此年數筆借貸記載。我想二祖母、三祖母的心情必定複雜,多年不在身邊的夫君終於富貴歸故鄉,可以很風光的坐上「金交椅」,令人羨慕不已!但是誰又知其內心煎熬的辛酸,難怪父親會見二姑媽稱『南洋錢』是『典夫子、賣子錢』,我想父親常年與三祖母相依為命最能體會,可見出洋客留在唐山的家室、父母必有此慨歎!祖父此回待在家鄉較久,隔年三祖母生下父親,祖父終於有男丁後代了,四十七歲才得一子,祖父高興極了,三祖母亦改吃「長年素」(終年吃齋)還願謝天,記得祖父忌日燒紙錢時,大姑媽總會這樣對著我們三兄弟說:「阿公出洋返鄉時,在廈門渡口候船,阿公請算命仙預卜命格,說阿公財運大富,子運有,但是在竹仔尾溜(末稍),果真老來得子!算命仙真是鐵口直斷,好佳在,阿公保佑,現在有三個孫子,要是阿公還在,不知會多麼高興::」我抬頭看見姑媽眼眶紅紅、噙著淚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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