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命告別的年
從小到大過了三十多個年,令我最難忘的
竟是那兩個「向生命告別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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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外子因部隊排假需等到年初九才輪到連休,所以那年我沒有返回金門過年。
除夕打了電話回去給公公婆婆,說年初九才回去並且帶倆老來台小住數日。「我十一月才去的,並不會十分想再去,等你們回來再說吧!」公公在電話裡如是說著。
年初二一早,原本綿密的陰雨天乍出冬陽,正欣喜這樣的好天氣正好帶孩子外出走走。金門卻傳來了急電噩耗:公公過逝了!
和小叔一家子們倉皇急奔機場,到了松山機場看到人山人海,每人穿紅戴綠地滿臉含笑,就連航空公司也播放著年節喜洋洋的音樂;只有我們和小叔一家子們一身沈黑,一臉哀戚。
「到鄉關,行路難」回家的路是如此的難,情感上是一難!交通更是一難!好不容易登上飛機:這飛機為什麼開得如此地慢呢?這回家的路為什麼如此漫遙呢?
我們跪著去見他老人家:他躺在大廳一角,遮蓋的白布下是一如沈睡的安祥容顏。婆婆已幾近崩潰,倆老自結髮以來情感親密,向來形影不離;對我們這些子媳孫兒們而言,我們失去的是摯愛的人,對婆婆而言:她失去的卻是生命的全部啊!她的傷痛我們沒能安慰,我們灼心的悲痛誰也不能代替,只有共同承擔。
聽著封棺時陣陣椎心刺骨的釘木聲,聲聲敲入心房,我們的摯愛和我們已永不再相見;想著去年此時,全家都回來過年,一家二十多口人齊聚一堂,一屋子的大人小孩樓上樓下歡言笑語和穿梭叫嚷嬉鬧;而今,門外隔鄰街道上唱片行音樂震天價響,大過年的歡樂和我們再也不相關。
折著紙錢,隨著錄音機裡誦播的經文覆念:若真有神靈,祈願佛陀牽引,並請將我們的祝禱傳給他老人家吧!
公公就葬在金沙公墓,看著棺木沈沈落在掘好的坑洞中,子孫每人抓一把墓前土回家來。我們送摯愛的父親上山頭,卻祇賸手心裡的一把黃土歸來,婆婆已泣倒階前,我們的淚又沿腮如雨落下。
那年,外子的年度記事欄裡寫著:新春 父喪 大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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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我正懷著老二,阿嬤卻住進了加護病房!這一住,竟就住了三個多月。
過年時,我特意回金門要去探望她,我心裡明白:阿嬤已經八十多歲了,這一面有可能是最後一面了。所以即使是婆婆不贊同我去醫院探望她,因為老人家覺得孕婦去探病人是犯忌諱的,尤其又已是垂垂老人更是大不吉,我仍努力說服婆婆,終於勉強獲得同意去醫院探望阿嬤。
阿嬤全身插滿管子,她做了「氣切」手術,所以不能開口說話但意識仍清楚。她揮著腫脹的手,眼裡蓄滿淚水對我做出抱孩子的動作,我把大兒子帶到她面前讓她看看,並告訴她我又懷孕了,她先是點頭微笑又搖頭落淚;那意思彷彿是歡喜又將有新生命的來到,卻又感傷也許見不到她的外曾孫了。
看到阿嬤的頭髮受病魔侵擾幾已掉光,想到以前曾說要把頭髮留長,再剪下讓阿嬤續在髮髻裡,這樣的心願,阿嬤恐怕是不能等我實現了。
大年裡的花崗石醫院,加護病房的長廊盡頭,一名女子的嚎哭引人側目││那是我感傷追悔的哭泣啊!
阿嬤在那年的元宵節前夕辭世了,享年八十六歲。雖然已算是天年,但心中仍有萬般的不捨。
而今,阿嬤過逝五年多了,我不再蓄長髮,因為,那總會讓我想起那年加護病房裡的阿嬤;我心中那個未竟的心願,是我再也不能撫平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