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敏感的地區

不管從地理環境、歷史文化來看，金門是個環境敏感的地區，做任何的規劃設計或建設方案其實是要很小心的，其複雜度一點也不亞於人口龐雜的都市。進一步說，愈是封閉性的島嶼環境及史蹟眾多的地區，任何新作的人造設施都產生一定程度的環境衝擊，甚至是社會、經濟、文化衝擊。

舉例來說，一條攸關烈嶼長遠發展的金烈大橋，不只是跨海大橋的工程結構問題而已，至少還應考慮大橋的造型、交通衝擊、海洋生態衝擊、社會人口流動、服務產業輔導、觀光景點配套、環境承載量、水電供應與垃圾容納評估等課題。但很可惜，我們的社會習慣短線思考、泛政治化，只會消遣這條橋是「選舉浮橋」，而未能全面思索、論證這條橋的興建是否必要，以及會產生何種影響。一條橋，其實是一種全新的空間佈局，牽動了我們的未來啊！

又如，建築師在聚落整建僅以工程的角度視之，往往不去深入了解聚落資源與特色，忽略了發掘這些歷史場景的故事，使得工程成為枯燥無味的堆砌；同時，也因沒有充分認識到金門的傳統聚落與古厝是一種「不可再生的資源」(即使是新修之後的古厝，充其量也是仿古而已，少一棟就是一棟)，並不特別覺得珍惜。其實，完整、面狀的建築群落，具有稀少性的價值，任何的整修工程或環境改造，都必須思索是否對其空間紋理、歷史風貌、視覺品質、環境意象有何影響，專業者需時時檢視規劃設計的造型與形式、材料選擇、工法運用是否恰當。另外，在規劃設計過程中，專業者應進行居民及使用者的深度訪談(而非只有行政人員或村里長)及環境行為觀察，以獲得有效的資料，根據這些調查研究所發展出來的構想與方案，進一步用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表達方式(如模擬圖面、實物模型、材料樣本等)來溝通，得到反饋意見後再來修正，如此幾次的操作，大概可以得出不致出錯的方案。這些都不是現代建築(ModernArchitecture)論述下，獨斷獨行的英雄建築師無視基地上既存環境的那一套做法，因為這裡是環境敏感的地區。

修舊如舊，補新以新

讓我進一步說明歷史空間的規劃設計概念，這對金門非常重要。

早在1930年代，建築前輩梁思成與林徽音已經提出對待歷史空間的首要法則：「修舊如舊」，簡單說就是不要讓歷史風貌走味，後來許多學者進一步增加了「補新以新」的概念，即不要刻意製造假古蹟，要讓新舊之間既能和諧、又有區分。這種思維大體上符合國際上的先進潮流，如1964年的︽威尼斯憲章︾提出修復工程必須符合「真實性」的觀念，第九條載明：「修復的過程乃是一項高度專門性的工作，其目的在保存和顯現該文化紀念物的美學和歷史價值，而且必須以尊重原始材料和真實的史料遺物為基礎。任何的臆測發生時修復應該馬上停止，如果不可避免的要有添加之作，其必須與原有建築構成有所區別，而且一定要烙印上當代的痕跡。在任何的情況下修復的進行都必須遵循該文化紀念物考古與歷史的研究」(傅朝卿，2002：24)。此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1972年11月16日在巴黎通過著名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提出集體保護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文化和自然遺產，並建立一個以現代科學方法制訂的永久性制度，基本上也延續了這樣的精神。

在許多評選的場合，我常提醒空間專業者以「修景」取代「新建」的做法，就是源自對於文化遺產概念的認識。在歐洲與日本，「修景」早已成為教科書中處理歷史街區、聚落保存與再生的基本態度。而修景的做法，不只是確保人文的價值，也符合生態性的原則。因為修景就是「減量設計」，減少過度使用地球資源，減少過度的環境衝擊。辨識、尊重不同歷史階段所遺留下來的風貌(如戰地政務時期加諸歷史空間的部分)，判斷其價值，再擬定適當的規劃設計與施工方法(專業者仍需對修景的技術，進一步深入研究開發，這個部份未來我再以專文討論之)，這樣才能對讓金門的傳統聚落與歷史建築「延年益壽」，而不致成為「木乃伊」或產生新舊環境之衝突。

歷史風貌是地方魅力，是文化認同

泉州市城鄉規劃局局長、總規劃師一行十人，在今年元月份造訪金門時，李增財局長要我陪同交流。他們向縣府介紹了泉州這幾年的歷史街區保護與都市設計的成功案例，我也向他們介紹了金門目前聚落保存、古厝維護、戰役史蹟保存等相關措施。經過四天的訪問，他們一致指出金門舒適宜人的低密度生活環境、豐富的傳統聚落與軍事景觀，令人印象深刻，這些資源一旦如同泉州、廈門走上都市化的路線，恐怕失去了特色。

泉州已經將打造閩南魅力都市視為發展的戰略，配合具體的政策與行動，逐步將閩南建築文化發揚光大。另外，加上廈門對於鼓浪嶼洋樓建築的保護、中山路思明路等街區的改造，這些城市都以空間的手段，以歷史文化資源的基礎，提升城鄉生活的品質，當然對招商引資、文化旅遊有莫大的助益。我必須說，金門需要急起直追了。

身處在泉漳廈區域地理環境中的金門，未來和這些閩南城市之間，其實是處於既合作又競爭的關係。若不能看清金門的優勢，讓我們的資源流失，才真正會讓金門「邊緣化」。金門，「來自中原、面向海洋」，「僑居南洋、走過戰地」，「一邊是中國、一邊是台灣」，歷史促成了這塊土地的文化多元的面貌，展現高度包容性及氣度。但可能是因為長期戰地政務的緣故，這些良好的文化基因已經被很多人拋棄，排他性的島民性格，利己而非利人的「去公共化」思維，鄉愿與和稀泥的態度，阻礙了我們追求更高的發展，確實需要反思。

容我再次強調，金門在閩南區域的發展定位，絕不是畫餅充飢的「閩東南雙子星」，想要分享廈門航運、商業、金融、製造業中心城市的地位，廈門的崛起有其歷史與地理條件的因素。金門的發展方向其實應以文化與生態資源為基礎，追求「閩南的海上公園」及「二十一世紀的鼓浪嶼」的角色分工，致力於環境景觀、歷史風貌、文化教育、永續發展。這些目標，不但要提升為施政的主軸，整合資源長期投入，更要加大力度培育人才。這不僅是地方魅力的塑造工程而已，還是金門人建立文化自信心與主體性的基礎，自我認同的開始。

一篇語重心長的獨白，寫給空間專業者、決策者，以及關心金門的朋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