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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六個小孩與地仙

發布日期:
作者: 詹明儒。
點閱率:1,507

  一夥人,不禁也看了看自己的漢堡和奶茶,恍惚之間,以為就在吃牛屎和蚯蚓,喝圳溝水了。然後,一面笑,一面內心發毛,一面趕緊點香拜過土地公。
  隨後,他們離開土地公廟走向蜿蜒農徑,穿過許筱純外婆的番薯田,越過陳建南家的養鵝場,來到一條大圳旁。他們爬上圳岸極目瞭望,猜想著地仙很可能就住在綠野平疇遠方,那一大片朵朵白雲、幢幢鬱林的交界處。
  大圳很寬,圳水湍急,大家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任何橋梁可以通到對岸。
  這天他們只好到此為止,然後走到陳建南家的養鵝場,看鵝和鴨。成群結隊悠游嬉水的丹麥鵝和北京鴨,全身雪白像仙禽;不過,聽到任何聲音,立刻就呼應亂叫。「喔嗚,喔嗚!鵝呀,鴨呀,我們都是好朋友啦!」陳建南經驗豐富的慫恿大家,輪流發出非洲叢林的泰山長喚,捉弄牠們一波波地,叫得好起勁。
  「喔嗚,喔嗚!地仙啊,魔神仔啊,我們都是好朋友啦!」
  五個小孩,有志一同的使力發出最後一次呼喚後,便踩著聲勢壯觀的呼應聲,轉往鄰家的廢鵝池玩遊戲。陳建南說,以前景氣最好的那陣子,這附近的養殖場一座捱著一座,養殖池一口接著一口;四週稍有風吹草動,鴨鵝叫聲就此起彼落連成一片,那種氣勢說多熱鬧就有多熱鬧,說多狂野就有多狂野。
  陳建南說,以前他最喜歡蹲在戲棚下,靜靜傾聽著晚風中,酬神鞭炮和鴨鵝聒噪的交應聲;或者守在鵝寮內,幽幽細嗅著空氣裡,香煙粿粽和鴨鵝糞便的交混味。但最近幾年以來,這種感覺已經難得重現了。
  眼前,廢鵝池有淺有深,早因沙質土地而乾涸見底,一座座像農村飢渴而寂寞的大傷口,一陣野風颳來便沙塵瀰漫。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多,這麼大的超級窟窿,起初有點心虛和恐懼;張望四野,沒發現任何異狀,於是先從較淺的玩起,一回回下衝上奔,一趟趟吆喝翻滾,直玩到個個灰頭土臉,仍然意猶未盡。
  膽子逐漸壯大後,他們轉換陣地,一溜煙滑落到最深那口鵝池底部。
  本來,大家以為這裡應該會有更冒險,更刺激的玩法。豈知,當整個身子遽然被高岸灰渾的地坑所包圍和吞沒,只剩下頭頂一方藍亮仰角的天空時,輕妄心情,竟然立刻安定平息的肅穆起來了。
  那種肅穆氣氛,使他們不約而同的平躺而下,誰都沒再發出任何聲響,但憑野風吹過地表,沙塵滾過池岸,一切寧靜得就像浮泥和世事,全都沉澱在深井底層。耳內所能聆聽到的,除了若有似無的地鳴之外,就是自己始終無法形容,誰也無從確認的某種莫名心音。
  「唉,我多麼希望這池水會突然湧現,一口氣把我浮上雲端。」比訓育組長更具權威性的絕對肅靜下,考試常常挨罵,體適能測驗常常被罰的王金旺,首先輕輕開口道。
  「唉,我多麼希望這池面能夠搭起一道彩虹橋,好讓我能夠馬上從這岸,飛渡到那岸。」李志揚也悄悄吐露說,他已經快半學期沒見過爸爸和媽媽了。
  許筱純和李美惠都沒說話,聽說男女思維有別、心思各異,女生心事絕對是和男生不同的。許筱純此刻,因為心懷那隻來不及跟她長大就壞掉的凱蒂貓,所以猜測李美惠現在所思所想,應該就是那兩條無關現實人生的寵物魚吧?
  「唉,原來人死了,躺在墓土內就是這種滋味。」陳建南則娓娓說起,他才剛逝世不久的阿公,說他阿公其實還沒老到必需死去的歲數;之所以會死去,是因為被他那個吸毒的屘叔所害,自己跳水自殺,不想一再痛苦活下去的。
  陳建南說,他屘叔在台北做生意失敗學會吸毒,不但打跑了才剛新婚不久的屘嬸,更欠下地下錢莊一大筆債,只好躲回鄉下老家逼阿公籌錢買毒和還債。爸爸報警押他去勒戒,他卻沒幾天就逃出來拿刀報復爸爸,惡言抱怨阿嬤為何將他生在窮苦農家,還三番兩次威脅大伯賣田分產,好讓他東山再起。
  阿公婉勸屘叔,台北如今已經不再錢水淹腳目,你別為了都市虛幻的街景,賣掉祖上越分越少的田地,害苦一輩子只懂得拖犁駛耙的其他哥哥。雖然,現在田地不值錢,農產品賣不了好價格,守著你卻可以餓不死,賣了卻只能讓你吃多久的毒,又能承受社會多久的不景氣?
  阿公最後一次警告屘叔說,他一生遭遇過很多次神鬼交戰,有多邪惡的妖魔迫害,就有多聖明的神佛保佑;既然連你自己都奈何不了毒品,連政府都奈何不了地下錢莊,那我就請天公幫你作主了。
  阿公當即領出郵局儲存的年金老本交給屘叔,任他自行運用,想不到屘叔決定先過足毒癮再說,一個人躲在鵝寮幫浦間連吃了三天毒。第四天晚上,阿公把痴痴癲癲的屘叔扶出鵝場,帶到大圳岸;當鴨鵝叫聲引來家人注意,四處分頭找到他們時,阿公已經緊緊抱著屘叔,一起跳進大圳溝裡。
  二伯和爸爸趕快下水救人,順利救起了阿公,卻久久找不到屘叔。屘叔的屍體直到凌晨天亮,才被其他村人發現,合力打撈起來放置在圳岸上。
問案的警察來了,看熱鬧的莊人也來了。大家看著死狀安祥的屘叔和神情木然的阿公,一致都說屘叔應該是昨晚吃毒迷糊,自己失足顛進圳裡溺死的。
  警察和莊人都走了,阿公囑咐過多燒些紙錢給屘叔,吐露了他年輕做過長工和佃農,壯年插秧割稻南北跑透透,直到現在養大四男三女投入士農工商,此身已經非常勞累,此心已經非常疲倦之類的心事後,獨自默默走向大圳下游。家人不疑有他,以為阿公只想自己靜一靜,等到頓然恍悟老人家話中的含意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遠遠,阿公縱身一跳,圳水在大家眼前濺起一大片迷濛水花。
伯父們和爸爸心中一震,火速狂奔追救過去。眼看著在湍流裡載沉載浮的人影,直追到另一條大河的交會口,才有機會跳下水,勉強攔住阿公的屍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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