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即筆》讀叢青軒集──記鄉先賢許鍾斗先生
我年幼時,即嘗聞父老趣談家鄉明代才子許鍾斗先生軼事,但也未能詳知其為人。民國六十一年夏天,我由台灣返鄉省親,承當時金門社教館館長王秉垣先生惠贈金門文獻委員會編印的金門叢書十數冊,其中的四書合喙鳴、叢青軒集二部書,即鍾斗先生的著作。
鍾斗先生名獬,原名行周,字子遜,號鍾斗。在我金門鄉邑,似乎以獬及行周二名最為父老們津津樂道。其家世居金門後湖村,世代書香,有「八世能詩」之譽。祖父許開,字惟達,著有滄南集。父振之,登明萬曆甲午二十二年(公元一五九四年)副榜。鍾斗先生登萬曆辛丑二十九年(公元一六○一年)會元,授翰林院編修,以文章名海內,惜享年不長,以三十七歲英年去世,清乾隆間配祀朱子祠。先生著作除四書合喙鳴、叢青軒集之外,尚有九九章,存笥稿致義二書。
叢青軒集為詩文集,全集六卷:卷一為詩賦,卷二至卷六為文集,內容包含有序、記、傳、碑、議、說、論、表、疏、策、頌、讚、銘、祭文、書牘、啟及雜著等各種文體。讀其書,知其人。由叢青軒集的詩文中,我知鍾斗先生的思想及為人,至少有四點:
一、尊崇儒學:先生九歲能文,十三歲淹貫經史,但集中處處可見其以儒學為根本。「吾之所取信者,孔子也。孔子之繫易曰遯世無悶,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蓋不從世而從時,吾取以為法。」(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論。)「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論治者,又當以是為準。」(王者以天下為家論)「孟子曰: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愚端為今日望云。」(策問)「隆古之世貴士,貴士故尊師。而其為治,則教化先而政刑末。」(鄭拙我學政碑)「二程醇儒,聖道以宏;歐陽文扶世運,學士所宗。」(賀誥封朱老師太夫人誕辰序)「曾點旨趣,孟子工夫。才誠合一,號稱醇儒。主靜為敬,詩章自娛。跡疑佛老,道則程朱。」(陳白沙贊)這種詞句,散見全集。雖然都是儒學的老話,並沒有新奇的高論。但儒學的切實效用,正由平易可行之中,以輔益政教世道人心。即使在今日,也有值得為政者及讀書人深思的價值。
二、議論明達:腐儒並非不讀書,只因見理不明,故識見凡陋,議論低下。鍾斗先生則識見甚高,議論明正通達。他與李見羅書說:「取天下第一等名位,不若幹天下第一等事業。幹天下第一等事業,不若做天下第一等人品。」人品是事業、名位的根本。這種說話,可以見其抱負之高。答王辰玉書說:「故夫真能隱者,乃真能仕者也。而真能仕者,亦未嘗不可以隱。」可以明其進退之心跡。與鄭學博書說:「雖然,為文學則傳儒林,試政則傳循吏,具是不負平心矣。」又可知其志向之正大高遠。又如古硯說:「吾之所謂好古者,學其道,為其文,思其人,而不得見。徘徊上下,庶幾得其手澤之所存,而觀玩焉,則恍然如見其人也,是以好之而不厭。故夫古之為好者,非以其物,以其人也。如以其物而已矣,今亦何以異於古哉?夫茍不惟物惟其人,則吾亦可以為古人矣。安知千百世之下,不以好古者好吾,乃必舍其在吾,而惟古之好,亦已惑矣。」其思想平正明達,不為物所役,由此可見。其他如史論,也甚可觀,其中之范增論、功人論、羽翼已成論,多有見人所未見之論辯。
三、用心忠愛:金門先賢錄記鍾斗先生言事說:「時諸閹驕橫,礦稅使四至,閩亦受其苦。有奸人勸中官上書分割山海利,獬貽書溫、林二御史,寑其事。」可見鍾斗先生體恤百姓為民喉舌之熱忱。
(上)
作會試策問說:「愚以為其道又在無私,在知人。無私則是非定,而內無所淆,故能斷,又能即斷以為任。知人則賢奸明,而外無所眩,故能任,又能即任以為斷。」又在另一篇策問中,論為國之君子及為名之君子之異:「天下小人,一而已矣,而君子則有二:有為國之君子,有為名之君子。為國者以國事同異,如甘苦酸鹹,期於適口。故或都俞一堂,而不稱依附。或方員互用,而不失協恭。為名者以身事同異,如碧綠青黃,期於奪目。故當其意氣相倚,則其附如羶。及其聲名相軋,則其疾如仇。以國事同異者,國收其利,而身享其名;以身事同異者,身收其名,而國受其害。夫使名歸於身,而害歸於國,君子亦何樂乎有是名也。」這段議論,非常精闢,徵諸史實,小人誤國者固毋庸論;而君子以好名誤國者尤可痛惜,真可以發人猛省。又有說論:「善為國家計者,必為國家懷不必然之慮,而後可以貽之安。」時時為國家深思熟慮,正可見鍾斗先生於國家的忠愛心地。
四、不信怪誕:先生思想明理通達的另一證明是不相信怪誕,全無迷信色彩。「世傳禹傷父功不成,登委宛山,得金簡玉字之書,以知治水之要,其說怪誕固不足信。」(治河議)此不信無稽之傳說。「至山麓,可四里許,俞氏之先塋在焉。其上有兜鍪石,望之儼然甚肖。俞氏為東南大帥,有行伍功。說者謂得地靈力不謬,而李君則津津譚堪輿矣。余素弗習堪輿家言,第漫應之曰:是固當耳。」「至上洞,洞有大士身。右為裴僊人之蛻室,俗傳僊人ㄕ解於此。余謂李君曰:『世所稱神僊黃白事,信有之乎?』李君曰:『然,吾嘗遊漳之天柱峰,有關而禪者絕粒可二十餘年矣,望之色膚若冰雪,強之粒弗應。是豈是仙與?不然何以至是。』余曰:『即令有之,非所願也。』李君曰:『云何?』余曰:『首山之鼎僊乎?堯舜則否矣,不謂不黃帝若也。騎青牛,浮紫氣,僊乎?吾孔氏則否矣,不謂不老氏若也。說跨箕尾,烈不永於伊呂;良遊赤松,名不高於南陽。凡世之行名,能極其所至者,皆僊也。其死而不朽者皆僊,騷之屈,賦若史之兩司馬,文之賈、韓、歐、蘇,詩之李、杜亦然。假令是數者無一焉,白日飛昇,何益於我?』」(遊清源山記)此不信堪輿之言,飛僊之說,而其所志,又不在小。其所嚮往敬慕者,堯、舜、孔子、孟子、伊尹、呂尚、諸葛亮、屈原、司馬相如、司馬遷、賈誼、韓愈、歐陽修、蘇軾、李白、杜甫。從這段話來看,先生可謂醇儒。而其不迷信怪誕,實事求是、追求真理的精神,就作為一位讀書人而言,尤其可貴可敬。也是現代讀書人所當深思效法。
若鍾斗先生不於三十七歲之壯年病卒,以他的才學,以他的志氣。他的仕官窮達未可知,他的用舍行藏時機未可卜,但是他在學術上的充實與恢宏,必定不止於此而已。先生的叢青軒集卷一有賦二篇,有古、近體詩五十餘首,茲選錄四首於後,以見其詩之一斑:
有懷
有懷留不住,冒雨叩禪關。芳徑無人掃,閑吟自往還。
遊碧雲寺
微雨垂楊道,清風渡石梁。泉清龍吐氣,柏翠鳥爭涼。古洞盤雲濕,名花和露芳。可憐千面佛,只為一爐香。
夏伏雨涼二首
炎蒸方日上,好雨四郊清。鳥入雲間語,風從腋下生。西湖蓮有色,北闕漏無聲。五斗休呼酒,微涼正解醒。
翔雲驅暑色,竹影信陰森。似有秋聲至,渾忘溽氣侵。亂山迷野鶴,流水動鳴琴。乘興憑欄嘯,誰知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