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副營長
羊哥嫂仔則說:「若是生一個比大箍呆擱較呆的囝,彼陣就夭壽喔!」同桌的桂嬸婆聽後,不屑地瞪了她們一眼說:「做人著留一點仔口德,毋通講講彼有的無的。緊食!」老人家是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者,經她這麼一說,三人羞澀地相視一笑,終於不敢再出聲。
當管饡出過三道菜後,副營長和翠英,新郎和新娘,由村長陪同,逐桌向賓客們敬酒。副營長拿著注滿高粱酒的杯子,喜悅的形色溢於言表,其他人則是以汽水代酒,臉龐洋溢著幸福的笑靨。在坐著村人的桌上,副營長勸他們多吃菜多喝酒,自己只是拿著酒杯,如蜻蜓點水般地輕嘗一下而已。
可是到了昔日袍澤那一桌,大家無不想敬敬當年在軍中,對他們照顧有加的老長官一杯。於是在盛情難卻下,他和王連長乾了一杯,又跟李排長乾了一杯,再和張士官長乾了一杯;又跟邱班長乾了一杯,再和林副班長乾了一杯;輪到李排副時,則勸他少喝一點,甚至為他擋下兩杯酒才作罷。然而,平日鮮少喝酒的副營長,幾杯下肚後已有點微醺,但是他並沒有酒後胡言亂語,也沒有對軍中的不滿而操聲連連,更沒有因回不了老家而聲淚俱下。他依然保持紳士般的優雅風度,為兒子的喜事而滿面春風。
雖然回到主桌時他仍然很鎮定,看不出酒醉的樣子。不一會,他附在翠英的耳邊低聲告訴要出去小解,但聽到小解兩字,翠英不好意思要跟他出去,新郎和新娘也正好在招呼其他客人,故而並沒有要兒子陪父親去小解。只告訴他走路要小心,他說沒事的,要她好好招呼賓客。
當副營長走出祠堂的大門時,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陣冷冷的寒風,然他不但沒有寒意、也沒有醉意,而且還輕聲地哼著:我的家在大陸上,高山高,流水長,一年四季不一樣。春日柳條細,夏日荷花香,秋來楓葉紅似火,冬日冰雪過重陽……。即使他因兒子娶媳而感到身心快慰精神爽,卻也難掩思鄉的情愁。於是他又哼著:海風翻起了白浪,浪花濺濕衣裳,寂寞的沙灘,只有我在凝望。群山浮在海上,白雲瀰漫山旁,層雲的後面,便是我的故鄉。海水茫茫,山色蒼蒼,白雲依戀在群山的懷裡,我卻看不見故鄉……。如此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哼著,直到抵家開啟大門始停止。
可是副營長並非真正要去小解,而是想回家休息。當他走進大門,然後再走到夫妻兩人居住的右廂房時,因房內沒有燈光而看不清楚,當他推開房門想進屋,竟一時失神而踼到門檻,整個人重心不穩而摔倒在地,頭部則重重地撞擊到置放在門邊的鐵櫃。即使當下意識還清楚,他趕緊伸手摀住疼痛的頭部,但鮮血卻不斷地從他的指隙間流下,滴落在他的臉龐。於是他有氣無力地喊了幾聲「救命啊!救命啊!」可能是聲音微弱,或是喜宴尚在進行、人多吵雜,抑或是距離請客的祠堂較遠而沒人聽到,因此,他那聲聲「救命啊!」是白喊了。逐漸地,他的意識已模糊,不一會,已不省人事。
尚在主桌坐著等他回來的翠英,心裡不免嘀咕著,怎麼副營長去小解、去那麼久還不回來?難道是酒喝多了、醉了?叫他少喝點就是不聽。而且他平日的酒量並非很好,又一連跟他那些老部屬乾了好幾杯,鐵定是醉了。於是她低聲跟兒媳打了招呼,她得回家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她回到家,從暗淡的月色中看到大門已打開,心想副營長鐵定已先回家了,也許不勝酒力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便放心不少。然而當她走到房門口時,裡面並沒有點燈,卻聞到一股血腥味,一個不祥預兆同時在她心中滋生著。即使房裡暗淡,但當她睜大眼睛仔細一看,倒在血泊中、昏迷在地上的不就是副營長嗎。她驚慌失措地不斷地呼喚:「副營長、副營長」,甚至俯下身不停地搖晃著他的身體,希望能把他喚醒、搖醒;也奮不顧身地試圖想把他攙扶起來,可是已力不從心。
於是在不得已的情境下,只好快速地衝出門外,高聲地呼喊著:「救人喔、救人喔!」連續喊了好幾聲,依舊不見有人來相救。只好三步併二步,火速跑到祠堂,正好碰到村長。她上氣不接下氣,把副營長昏迷在房門口的事簡短地向他說一遍,懇求他趕緊設法救人。村長聽後神情慌張地說:「哪會按呢、哪會按呢?」並快速地跑到他們家,先瞭解一下詳情。只聽一聲:「費氣啦!」村長又衝回祠堂。但他心裡明白,今天辦的是喜事,不能在裡面大吼大叫破壞氣氛。
他趕緊叫明川先回家,又走到來參加喜宴的村落指揮官王營長的身旁,低聲地把副營長發生的意外事故告訴他,並請他盡快派救護車把他送醫。營長起身後火速回營部派救護車,副營長昔日的袍澤聽到消息後,也趕緊來到他家,一夥人七手八腳合力把老長官抬上救護車,展現出袍澤情深的革命情懷。翠英和明川隨行。所有來參加喜宴的賓客和村人,再怎麼想也想不到副營長會發生這種意外。
當救護車抵達醫院時,經醫生緊急輸血、搶救,終因頭部碰撞的力道過大,腦門受到嚴重的重創,導致失血過多。經過醫生數小時的搶救,仍然不能把他從鬼門關搶救回來。然而,不管他是因喝醉酒而失足,或是不小心而跌倒,抑或是命該如此,所謂「一樣生、百樣死啊!」任誰也無法抗拒。但人死則不能復生,一個備受袍澤愛戴、村人敬重的副營長,終於不幸與世長辭,眾人莫不紛紛為他流下滴滴悲傷的淚水。全家老少也處在愁雲慘霧之中,但終究得坦然面對這個不幸的事實。
回想自己,一生追隨蔣總統在大陸剿匪,終因國軍被共軍一路追趕而節節敗退,只好撤退到台灣。期間試圖整軍經武,並擬訂五年成功的計劃,做著反攻大陸的美夢。然而時不我予,在反攻大陸無望,回不了老家時,卻又被解甲。幸好退伍後經人介紹,跟一位育有一個男孩的寡婦叫翠英成婚。翠英是一個勤奮善良的傳統女性,務農為生。即使兩人婚後沒有再生育,可是孩子卻把他當成親生父親來對待,母子倆讓他感受到親情的可貴、享受到家的溫暖。
儘管他為了家,不惜犧牲自己的形象,煮飯、洗衣、掃地、餵豬……樣樣來,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夫」。一心一意希望能改善他們的生活環境,對他們母子多一點關注,但卻也要承受村中那些三姑六婆的譏諷。可是他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唯一深感歉疚的是,他的作法曾經為翠英帶來不少壓力,讓她受到那些婆婆媽媽的惡言相向,幸好經過他不斷的安撫,才稍為釋懷。如今兒子已長大又娶媳,他是一個中規中矩、勤奮務實的好青年,媳婦則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傳統女性,相信必能勤儉持家,善盡孝道。此生能有如此的際遇,有緣與他們成為一家人,他還有什麼遺憾可言。縱使埋骨在異鄉,亦可含笑九泉……。
向來熱心鄉里事務的村長,數年來可說幫村人處理過無數次的婚喪喜慶。可是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怎麼剛辦完明川的喜事,緊接著又要辦副營長的喪事,父子兩事相隔僅短短的時光而已,如此悲喜交錯聯結在一起,簡直是頭一遭啊!可是在親友及村人同感悲傷的同時,闊喙玉仔那些三姑六婆,竟然又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甚至公然說:「這箍翠英是白跤蹄、掃帚星啦!若毋是按呢,物代會連紲死兩個翁,總講一句是剋夫啦!尤其是(亻因)兜歡歡喜喜咧娶新婦、請人客,竟然請人客請抑未煞,副營長就死翹翹,明明是予翠英這箍白跤蹄共伊剋剋死的。實在誠夭壽喔!」其他人正想接下去,發覺有人走近而欲言又止。
然而她們剛才所說的話,全被路過的村長聽到,霎時簡直讓他怒火中燒,對於這些未恐天下不亂的長舌婦,早就想找機會教訓教訓她們。於是他停下腳步,毫不客氣地怒斥她們說:「我毋是咧講恁,恁遮攏著較差不多矣!人著有淡薄仔同理心,毋通一日到暗講東講西,厚話擱剋薄,若欲繼續按呢落去,將來若去陰間,一定會予牛頭馬面掠去割喙舌!恁若毋信,好膽擱講一句看覓?」果然,三人在驟然間成了「啞口」,一個一個「喙窒卵」,屁也不敢放一個。
可不是,人生有生亦有死,凡間有喜事就有喪事;是生是死,是喜是悲,是長壽或短命,老天爺自有安排和定奪,由不得無知的人們來說三道四。然而,縱使副營長的西歸讓他的家人悲傷萬分,村人亦感到萬般的不捨,村長在辦完他兒子的喜事後,隨即又要料理他的喪事。儘管忙得不可開交,但他還是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要把他的後事辦得盡善盡美、備極哀榮,才對得起這位深受袍澤愛戴、廣受村人敬重的副營長……。
(二六/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