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照片中有張經典──學齡前女孩獨自一人坐在圓餐桌前，左右手各一隻大滷雞腿開心啃食的畫面──後來聽阿姨舅舅解釋，我才知道原來拍照背景是叔公人生中開自助餐店那段日子，這天他把中餐賣剩的雞腿帶到外婆家，小女孩我吃了一口驚為天腿，立刻霸佔了餐桌跟雞腿，把大家逗得樂呵呵。
　　媽媽是土生土長的金門人，當時叔公家就在隔壁，自家三個孩子與媽媽他們家六個兄弟姊妹都疼愛有加，晉升祖字輩後更是隨我橫行無阻。說實話我在台灣求學，對童年金門時光沒啥印象，但看著畫面上滿嘴油膩的女孩，那段日子必定如照片笑容這般燦爛。
　　大學某暑假返金，才聽長輩說起叔公的前半生：原來叔公是家裡最受寵的么子，10歲左右跟幾個孩子在村子近郊爬樹玩，落單時巧遇一名阿兵哥，說要帶他去更好玩的地方，想不到當天晚上叔公就「被入伍」了。沒能跟最疼他的母親道別、沒能聽見大姊放飯的呼喚，更沒能想到這一入伍竟開啟接下來幾十年都無法見到家人的軍旅歲月，他受訓成為兩棲蛙人、來到金門落腳繼續在太湖潛水鍛鍊自己。那個時代釀出的人倫悲劇甚多，我不禁想起來自安徽的姑丈，口音濃厚到讓人聽不懂，那寄情水墨書法的背影，又蘊藏多少鄉愁孤寂？
　　「那他之前回去有找到家人嗎？」就我所知姑丈返鄉探親是有順利見著兄長，所以開口問了叔公狀況。
　　「叔叔那次回去只見到大姊，因為媽媽已經往生。」聽嬸婆轉述過叔公跟大姊相認時跪在一起痛哭的畫面，光想像就讓人背脊發麻，於是我趕緊為這個故事找些溫馨分支：「那還好他來金門後還有哥哥陪伴。」媽媽喊他叔，當然是外公的弟弟，這點我從未懷疑。　　
　　「……沒有……」媽媽頓了頓後跟我說：「嗯……我們跟叔實際上沒有血緣關係。」　　
　　原來叔公這個叔，不是血緣親戚的叔，而是住在隔壁，很照顧鄰居跟孩子的叔！現實殘酷造就生離，讓叔公小小年紀就離開原生家庭、讓姑丈滿頭白髮才又回到家鄉……可這些人物沒有自怨自艾反而擁抱著天涯淪落人，叫聲叔，就是一輩子親戚了。記得媽媽有次很開心分享表妹在金門結婚設宴消息，母親口中的表妹，就是叔公的女兒，就像媽媽的叔叔就是我叔公，叔公女兒自然是她表妹，無庸置疑。　　
　　長大後再次跟媽媽回金門，已從隔壁搬到樓上住的叔公見到咱倆，便熱情近乎霸道地訂一整桌餐要我們去吃。四個人一個大圓桌，而且當中成員是消化能力已不堪大食量的叔公、瘦小講話輕聲細語的嬸婆、原本就吃不多的媽媽，還有我……這又是個小女孩吃兩隻大雞腿的節奏？　　.
　　「……（低聲）現在遇到的是某部隊某某某，就是誰誰誰的上司……」飯席間有人來找叔公說話，嬸婆湊上去小聲提示，叔公聽完立刻大聲而有朝氣向他打招呼。我困惑望向母親，回家後才知道這麼多年長時間潛水與操練，對叔公身體有極大消耗，雖然記憶不致錯亂卻也沒那麼靈活，加上腳上有毛病，視力也只勉強看見有身影靠近，全靠太太在身邊拐杖兼眼睛再兼職資料庫。叔公一輩子從軍，除了年輕時人人讚揚的好身手，還有老年依舊的一身傲骨，見著同僚撐著也得給出菁英形象。
　　「叔，這是我女兒……」媽媽示意我來打招呼，我趕緊過去要報名字，只見嬸婆以更快湊到叔公耳邊，接著叔公馬上喊聲叫我，聲音響亮到我都想起身立正。叔公經歷是喜是悲不是我這般小輩能妄加評斷，但看著老夫妻互動，我相信命運決定給人急轉彎時，也會順帶安排好其他陪伴者，讓我們聽故事會落淚，看見真人卻能感到幸福吧！　　
　　謹以此文紀念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