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風華與殘缺美學】 侘寂(Wabi-sabi)與物哀、幽玄
攝影的本質是時間、運動與光影,然而通過時間我們的創作產生各種面向。紀實攝影捕捉往往是真實世相的感動,而「物哀」美學中往往是男女戀情的哀感世相或觀賞客體物件審美的情感,「感物傷情」、「感時傷景」、「觸景生情」、「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這些人之共相中觸發的情感反應,皆源自於自然與人生的情感體驗,如人生、生活無常之感喂,像櫻花般、花瓣雨之易逝。如此,我的近作充滿物哀透過實物投影特別的表現手法,主要是表達更趨近一種淡淡的悲觀,非沉重的命題,我較缺乏選擇普遍的社會運動抗爭和不滿之題作為攝影主項,反而是選擇一種對於人生無常,宿命必然的哲學思考進行題材抽象的轉換表現。通過自然,季節變化而體現人生無常感,由季節無常性而聯繫到人生無常性的體現,亦提煉出一種審美意識絕對的「純粹性」及「唯美化」傾向。植物的死亡是通過乾燥化的枯葉呈現,但它們並無呈現一種令人陰森、可怖的樣態,植物的毀敗腐爛極其自然,亦具唯美的氛圍,而這種情調亦如英國19世紀前拉斐爾派(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又常譯為前拉斐爾兄弟會)相信藝術的實質是心靈上的方法被體現了,雖然,他們的作品中亦專注於將事物描繪得如同攝影般逼真,但許多畫中主體卻是耽溺唯美或帶著神經質感傷的情調。本質上這也是一種「物哀」式的人生哀感,是靜默的感傷瀰漫,而不是激情痛訴。而在這種長久的靜默中卻經常隱含一種較大的感情蓄勢待發。
「幽玄」美學往往促使我在處理草木空白部分有更多的布局,主要是強調無限延展的草木深處。影像中間留白處沒有精細描繪,大面積留白方法就體現了物象幽深,空寂而深遠的意味。這種意味,乃在於追求一種較深奧,優雅境界的美。我從2017年《肉體之幻》系列中官能美的物哀,逐漸將此系列轉化為一種精神的內在,如成、住、壞、空的思維。年歲漸長,我早已意識到人無法通過理性和追求知識、真理,或從現實社會中的競逐成就,獲取的生命本質、本源的真實慰藉,反而是宗教式精神層面的活動,才能使自己的人生更臻於踏實豐富。
藝術是直觀的,我的隨意和灑脫、率真與不拘,以及中年之後所體悟到的雲淡風輕、豁達自在,或許是意想中含有禪之空寂意味。透過黑白的遮蓋或隱藏,也追求一種微朦朧、微暗,薄明的感覺。無論曖曖類含光或陰翳感覺,應該都想具有一種如中國水墨畫中該有的深遠或高遠感,最基本也都具有一種平視感。我並不喜歡如西方文化宗教畫或聖像、肖像追求之崇高神聖不可侵,我更喜一種悠然見南山,非合理、不可言說或者飄忽不定美之特質。像餘音嫋嫋的「餘情」,復像繪畫中的「留白」,或戲劇中「間」的概念,一種時間和空間的留白作為,反而成為境界的追尋。對於美的追求及表現,我個人不再存於一種矯飾、刻意的裝飾或雕琢,一切作品中的詩意湧動是自然的,是無孔笛卻能自在吹拂呼吸,意識自在如流水般,如山嵐氣韻繚繞、生動有致。
藝術表現如果是一成不變,將是何等乏味,依「侘寂」核心概念「不完整的事物更有意義」,那麼世上一切皆無常下,何來完整?因此,我們顯得更需要珍惜當下每一時刻。去年整整三月間,我數度於校園來回撿拾櫻花落瓣,將之收集於玻璃瓶內,在暗房紅色安全燈下,以放大機調整燈光亮度再投影,黑白顯影下只剩一種淡淡哀愁。從完美的意外,掉落於地的花形漸趨不完整、破碎及重組過程中,再演變成一幅幅充滿「物哀」之感的作品,使我望之感動,且對於這樣充滿美學基調的作品觀點感到興味盎然。相對於幾年前我創作的《一圓月》之系列,我亦在圓滿的符徵中追求不完美,幾近圓之殘缺的形態,反而讓我更感情趣與裡趣之妙。
「侘寂」原來帶有「簡單樸素和窮厄之哀」之意,隨著時間流逝逐漸劣化的原意註解,亦跟著一代代人思想變遷,從貧困或孤獨的負向轉趨積極的詮釋,反而充滿理想性的色彩及契機,如同西方哲學所言的悲劇、喜劇,從悲劇的殘像轉趨喜劇的狂喜,有形的美雖然有部分欠缺,於此中卻可以轉向深層、無形之美的追求。「侘寂」二字,成為了遠離塵世,追求自然清寂的一種導向。其美學中的冷、殘、孤、寂和滅,蒼涼寂寥,凝重與枯澀,亦讓我常常想到明末遺民文人畫的苦澀美感。清初四僧之一朱耷(1626-1705),其為清初寫意派山水花鳥畫大師,明亡時他已十九歲,但他的水墨寫意畫,筆情縱恣,不拘成法,意境荒涼,極具有傳統的文人畫意境,我個人認為亦是「侘寂」之美的體現。
近十年來,我的創作對於時間與歲月的感喟更強烈,光陰流逝所帶來的滄桑感及不完整感,在我伴隨對古物的收藏與鑑賞,體會尤深。再者,「侘寂」與禪的精神之境互通,於缺陷中更能表達精神性的渴求,是人生完美勝利者往往看不到的世間另一種真相,不完美的社會邊緣角落,亦是構成我們社會運行的一部分,而在藝術創作中,許多創作者因為追求形式的完美,而忽視了內在真實性的向度,「侘寂」崇尚不對稱、不完整,殘缺和年代痕跡,從他者觀點來看其實是勇敢擁抱一個更真實的人間。我始終於我簡歷中自稱本質是詩人,其次才是畫家與攝影家,我也一直生活在詩意的想像中流轉、無盡地散漫、捕光獵影,揮灑顏色並耽溺於美中,直到趨近初老人生。對於永恆時間中的「侘寂」更體現在攝影中的喀嚓轉瞬即逝,一幀發黃照片沙盤無法重演所帶來的「物哀」感。然而真正的影像都是浮光掠影、鏡花水月所帶來的生命哲思,也是讓人對生命空幻與崇高的領悟,從而使創作主體、客體難分,這也是情境交融下宇宙的和諧。
如此簡而言之,我的攝影藝術更多面貌,來自於自我建構和感應於生命中哲學、觀念思考與深厚的美學而來。此文為我《一葉禪張國治2021年「影畫」藝術展》亦為我的人間風華與殘缺美學而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