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年總共來過金門四次，每一次都有新的發現，對浯島的風土文物愈來愈熟悉。四月下旬再來，第一次在島上遇到連日下雨，此刻台灣大地飢渴，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雨水沖散了後浦商圈的夜間遊人，街上少了大陸客的蹤影，門對門的廈門學生祇能隔海興嘆，疫情仍然作祟，我在旅館給他們打電話，希望明年能夠搭船過去。一個人單獨出來旅行，沒有別的，就是為了享有幾天的孤獨。
登記入住後第一件事是想到去購買閩式燒餅，在軍中時每次金門籍的同僚返鄉回來，都會為我帶一盒酥脆的鹹燒餅。老馬識途來到沙美，見到一群台灣的觀光客已捷足先登，排隊的人太多，已供不應求，店家說明天再來，祇好打著傘在老街閒逛。
甚麼時候出現一個叫「摩洛哥」的地方？一群結過婚的老夫妻，或年輕男女搶著在斷垣殘壁下照相，好像是來再渡「蜜月」。沙黃色的頹屋打造成北非風情，老屋的活化顯得十分有趣。金沙一度是金門熱鬧之地，金東師的阿兵哥滿街跑，1964年建的金沙戲院猶在，平日雖人聲杳然，上次來卻遇到夜市擺攤。
這趟首次在陽翟的國旗街漫步，早期這裡有電影院、理髮廳、澡堂、照相館、撞球室等，然而隨著駐軍的裁減，老街逐漸變得沒落。直到2014年電影「軍中樂園」在此拍攝，忽然喚醒整條街的沉寂。在街角的「綠野」商店瞧見許久未吃的軍用罐頭，進去買了4罐，因為在烈嶼品嚐過餐廳用豬肉罐頭燉芋頭，味道很可口，臨走時與穿草綠軍裝的店長拍照留念，她的衣服繡著「戰地之花」。
天雨下個不停，祇好去瓊林戰鬥坑道躲雨，記得書上說入口有一副耐人尋味的對聯－「道窮洞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耗費將8年時光，由村民胼手胝足開挖的防禦工事，長達1.3公里，渡過當年惶恐不安的戰地歲月，來回走了半個小時，雨未歇，走出坑口遇到身披紅布的風獅爺，據稱它是島上最高大威猛的一隻戍守神獸。
1984年5月，身穿空軍上尉的軍服第一次到金門，隨國軍散文隊作兩天一夜的參訪，每人捐贈著作30本，回去要交一篇文章，當作出版「碉堡與古厝」的作業。軍方安排的行程皆是像莒光樓、馬山、擎天廳、翟山坑道等富有戰地特色的景點，晚間被招待在高坑吃全牛大餐，縣政府送每人一瓶紀念高粱酒，迄今還留著那個鼠年的瓷瓶。在地的熱情文友聞訊，邀約在當時最高級的「美加美」餐廳喝咖啡，宵禁之前一路跑回山洞裡的「迎賓館」。
2004年7月帶兩個兒子再來山外，投宿的旅館附近的老村厝，磚牆上仍可見到政治標語。我們一口氣爬上太武山，在海印寺觀海，晚上到模範街朋友哥哥開的「戀戀紅樓」，喝他特調的「毛澤東奶茶」。這次特地回到「喜相逢」吃碗牛肉麵，復興路的變化不大，祇是盡頭多了一家「昇恆昌」經營的「金湖廣場」。
以後來金門每次都會先訂好一個主題，不作重覆，堅持旅遊的深度。2018年12月，我的福建女學生過海，我帶她去看古蹟，同是廣東老鄉，我將她當成乾女兒，因此沒有什麼忌諱。第一站先到北山洋樓，深刻的傷痕，石碑已說明了慘烈戰役的經過。沿著海岸行走，軌條砦愣愣地插著，以前是雷區，記得林懷民的小說「逝者」曾經寫過一名充員士兵死於排雷的意外。
2019年9月重遊烈嶼，好友梁約翰是島上的唯一的「安康診所」醫師，香港僑生，他參加過聖多美醫療團，選擇來海角行醫，個性使然，他休假回家的方式是先搭船到廈門，再坐高鐵到深圳，然後換乘另一班高鐵到九龍。曾經使用與我相同筆名的林媽肴老師，通信交往30多年後纔見面，卻一見如故，每年都收到他寄來的芋頭，煮米粉太好吃，因為天氣的原故，這次沒去拜訪他們。
同一年，依照計劃前往明遺老街，體驗思古幽情，然後轉向南門尋訪葉華成故居。印尼華僑葉氏創立的九龍江酒廠，1952年被軍方強行徵收，敢怒不敢言，高粱酒的祕方乃成為戰地的生財之道，823砲戰時他決心離開，定居台北，不再回金門。吃果子拜樹頭，金酒公司總算做了件好事，修繕傾頹的老宅為紀念館。來台後，他在北投初中教英文，也是美爾敦補習班兼差的名師，初三時我和他的次子是鄰座的同學，來此向老師的雕像鞠躬。
今年又來金門，主要是想了解抗日事蹟，早上我在體育館附近轉了幾圈，就是找不到「日軍強征馬伕殉難紀念碑」。最後求助於朋友，他立刻趕來帶我到同安渡口，始知它早已移置到那裡，接著冒雨騎機車去西園鹽場，「復土救鄉團」曾經在此襲擊日寇，成仁取義。途中經過小徑的「特約茶室展示館」，「八三么」的「捨身報國」故事，是戰地政務時期最尷尬的記憶。
臨走的一天，在金城搭最早的公車到林厝，終於找到以前錯過的和平紀念園區。剛過6點不久，園裡空無一人，那口以彼岸砲彈鑄成的大鐘在民國百年的823紀念日懸掛其中，何時它再撞擊出鏗鏘的「和平之音」？令我想起海明威的「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老兵凋零，年輕的「時代青年」被政客操弄，渾然不知戰爭的毀滅性，難道同一祖先的中華民族不能好好地坐下來對話？
在松山機場走下飛機，大廳裡擠滿要去澎湖看「花火節」煙火的台北人。我偏愛獨自一人出來旅行，遠離人群幾天，少說話，多走路，沉澱煩瑣的思緒。金門沒有五光十色的夜生活，但有遼闊的天空和海洋，因為喜歡它的淳樸和乾淨，明年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