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板凳
一頓飽餐,我腆著重重的肚子,伸展懶腰,踅入工作地點附近的大學校園。校園造景整齊規律,暑假的關係,綠意少了人煙的擠壓,多了許多空間得以自由生長,不知名的小花開出嬌豔的鮮黃,板凳狀的蕈類也趁勢綻放出來。毫無坐下之意的我只是用手好奇撫摸生於樹幹上的座位,曝曬於烈日下的它卻彷彿教室內長期受冷氣滋養的椅子,冰冷且帶點微顫。
我上網搜尋它的資料,「猴板凳」三字映入眼簾。
腹中便當的消化告一段落,朝工作的補習班慢慢走去,上起暑期班的下午課程。中間休息時間,班導站上講臺,大聲公布週考的名次:「叫到的站起來,第三名俊志。很好,表現得不錯。第二名……。」叫到名字的人站起身,收割眾人的掌聲,然後滿足坐下。我觀察到一線渴求自己名字被喊出來的目光聚焦在班導的嘴巴。
「這週就這樣,大家下週努力。要洗手間的去洗手間,五分鐘回來,不要讓講師等太久。」語畢,班導消失在我的視野。
我扭了扭脖子,開始上課。瞥見教室後的時鐘顯示三點五十分,緩緩收尾今天的課程。正當我打算離開班級,經過一個座位時,熟悉的目光冷淡中隱藏熱情盯住我。我環顧四周,想找到目光的主人,不過目光卻竄逃出我的感知,一溜煙,半點蹤跡都沒留下。
歷經四、五週課程的洗禮,暑假已被洗去一大半。我跟以前一樣,提前出現在補習班,辦公室喪失往常的平靜,我刻意放慢腳步。
「他媽媽今天又打電話來請假。」班導說道。
「他會不會是被霸凌啦?」行政人員好奇地問。
「他話少是少,但我也沒看到他被霸凌。他再這樣請假,我會被班主任盯啦──我晚點打電話給他媽媽,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班導回答。
我的腳步回歸正常速度。
請學生拿出之前發的講義,教著教著,小腿感覺特別痠痛,索性拉出講臺下的板凳坐下。甫一坐下,就像被刺到一般,身軀立刻啟動內心深層彈射站起的慾望。冷冽不偏不倚在我與板凳的接觸點,立起一根又細又尖,看不見的針。
颱風的季節,大雨滂沱。我隔著窗戶,目睹高空降下的水柱正在刷除過去。樹枝晃啊晃,抵擋被刷除的命運。暑假的倒數第二次上課,中途班導尖銳的眼神勾住一位學生的脖子,強行將他拖入教室。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我停頓了一下,等多數人恢復注意力,我才繼續寫板書。感受到許久未現的目光再次出席。原來是他。
我回到家中,拒絕床舒適的誘惑。在書桌上堆起一疊作文,掄起紅筆批改。那位學生的名字格外沾黏我的雙眼,他的文筆接近於靜止的水,毫無波瀾可言。我熬夜凝視水面,奮力從平靜的水中刻意打撈出不平靜。
那天,我作息一反規律,由於睡眠時數充足,不至於過分疲累,但違反生理時鐘制定的法律,身體感受到微微的監禁感。迴盪冷氣的課堂上,我不受冷氣影響,始終保持自己適當的體溫。私心遮掩那份特別文章所有的不完美,眼睛唯獨關注一個點──可以大喊的優點,先請文章作者起立,再讚美:「這篇作文文筆相當穩定,沒有離題……」。
或許我是第一位請他站起來,誇獎他的人。休息時間,他悄悄走到我身邊,消瘦的臉龐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問我:「老師,我的作文真的寫得那麼好嗎?」
面對他的問題,我回以問題:「你沒有離題,每個段落都有緊扣主題對不對?」
「對。」他答覆。
「你的四個大段中該提到的都有提到對不對?」我再問。
「對。」他注視著我。
「你沒有寫錯字對不對?」聽完我最後的問題,他的回答跟先前沒有兩樣。
「那麼這一篇作文當然是好作文。」我觀察到他嘴角揚起的愉悅,接著溫聲說:「想必你每天花很多時間寫作,文筆才能那麼好。」
「對……」假得一眼就能看穿的謊言,大概他自己也有所察覺,臉上的愉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他的大腦彷彿陷入短暫的短路,沉默好一會兒,才禮貌問道:「請問老師,要怎麼樣才可以寫好作文?」
「多寫,每天寫十分鐘也可以。」我沒有猶豫接話。
「有其他方法嗎?」他語帶困惑。我直盯著他,嘴裡重複的除了剛剛的話,其餘什麼也不說,希望他能理解我話裡的意思。他點點頭,向我答謝後離去,身影看起來略有一些躊躇,是要越過障礙前的準備動作。
若干年後的一個中午時段,我又閒晃至校園舊地,發現板凳不見了,剩下外形貌似布幔的樹幹,堆堆疊疊滿滿皺褶。課堂學生畢竟替換過好幾代面孔,樹長滿皺紋,挺正常的。我滑開手機,欣賞以前教過的學生傳過來的文學獎首獎獎狀影像,白底黑字的獎狀釋放熠熠神采,散發堅定的信念和覺悟。燦爛不可方物,即便幽幽閃爍曾經雙親的獨裁不願理解以及某些老師的漠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