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愛吃饅頭夾肉醬
「老公,明天早餐你要吃什麼?」這是妻傍晚外出運動前一定會問的話,如果我稍有思索的表情,她馬上接著說:「饅頭夾肉醬!」我的答案永遠都是:「好!」她的結論通常是:「那我就省事了!冰箱裡兩樣都有。」
其實我還沒告訴過她,我之所以獨鍾一味,背後是有段難以忘懷的故事:::
小時候有天上午,老家北門古厝,突然擁進好多穿綠色軍服的兵,好像也沒問誰同不同意,反正分配好位置,行軍床架好就住下來。到晚上我仔細算一算,後房住四個人,後廳擺三張床,前廳靠左右牆各睡了一人,足足擠進七個帶槍的彪形大漢。外婆說他們是來借住的,村落裡很多民房,都有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大家都不敢問更沒有人敢不同意。
古厝裡原本只住了外婆和我,每到天黑大院子鬼影幢幢,看到樹影晃動心就怕,來這麼多大漢壯膽,說實在最樂的是我,外婆也認為阿兵哥的帽徽可避邪,內心並不排斥。因此一老一少很快就和這一班人打成一片,我成了他們第八名班兵,整天和他們混在一起,跟著吃抓著人玩,累了隨意躺在任何一張床就睡。在和他們吃喝玩樂的過程,最讓我難忘的滋味就是饅頭夾肉醬!
早年生活甚為清苦,想要沾點葷腥很不容易。孩提時代人人嘴饞,搶到東西就往嘴裡塞,在他們的早餐桌上,我的吃相挺難看的。誰叫他們每天早餐,人手一個熱騰騰的大饅頭,軍用豬肉罐頭開罐後香味四溢,用筷子挖出,一小塊凝結的油包著瘦肉片,饅頭撕開往內夾,我怎麼能忍得住這樣的誘惑,每天看準一個人,等待時機成熟,從房內一路衝過去,嘴巴還高喊:「我要吃饅頭!我要吃饅頭!」當然幾個大男人,怎好意思讓小娃子空嘴而返,每人撕下一小塊就夠我飽餐一頓了。
外婆眼看無法阻擋「我要吃饅頭」的饞相,每當瞧見我滿嘴油爬下桌,總會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看你呀!真是個當兵的命!」沒想到真是被她老人家說中了││人生短短幾十寒暑,竟然有二十八個年頭是穿二尺半度過的,如果不是中途轉換跑道,說不定還可以摘顆星星光宗耀祖一番。想起兒時的種種,真叫人想放聲大笑,也終於明白自己原來就不是個當將軍的料!
憶起饅頭夾肉醬的往事,心中常有莫名的感傷!高中畢業時班上有三個人一起就讀軍校,軍校分發樹名留校當隊職官,金傳與我抽到野戰砲兵部隊,半年初級班訓練,兩人同在一個班上課吃飯又同桌,軍校學生有副食加給,吃了四年一流的伙食,胃口和嘴巴都被慣壞了,授階當官副食加給反而沒有,初到砲兵學校,對於早餐的饅頭配花生頗感難以下嚥,幼年情景觸動靈機,與他去小店買罐肉醬藏在內務櫃,早餐開動命令下達後,我們就右手豆漿左手饅頭下飯廳,跑回寢室享用大餐--饅頭夾肉醬!哥倆樂此不疲,受訓期間常常這樣幹的,同學們看兩個傢伙鬼鬼祟祟離席,馬上露出會心的笑,甚至給我們取個饅頭與肉醬的綽號,但誰理誰,因為小小年紀離鄉背井,手足般的感情令人倍感溫馨!
結訓各分東西,我的部隊正戍守小金門,當然扛起背包立即前往報到。那時前線狀況連連,不時傳來同學殉職的訊息,究竟是真是假,因事涉軍事機密難以查證,除了頻頻寫信探詢,期盼從同學的回音找答案外,完全與外界隔絕,孤鳥單飛的寂寥真難以排遣。有天突然傳來金傳病逝的消息,二十幾歲且一向硬朗的他,怎可能發生這種事?幾經查證確認,因感染肺結核住院靜養中,不慎從病床跌落傷重不治!造化如此弄人,想起他年邁的雙親,新婚年餘的妻子及襁褓中的嬰兒,在小島濕冷陰暗的碉堡裡,海浪的間歇聲中曾穿插過我無數次的飲泣:::
我懷念饅頭夾肉醬的滋味,因為它讓我記起兒時玩伴,是同窗又是同袍的老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