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街語

發布日期:
作者: 江芳瑜。
點閱率:1,165

那一條街道,始終靜靜地凝視著,屬於這裡的曾經、現在與未來。
後浦喧騰的街路上,兩旁林立著琳琅滿目的店家,人車來來往往。三五成群的學生,放學後,手中拿著剛出爐的滿煎糕,一口咬著夾餡燒熱的花生,一邊高聲闊論著等會兒要搭哪一路公車回家。相鄰著這條熱鬧的北門街,卻有著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轉進巷口,是一條寂靜的街道,那街道如一沉靜的女子,雙脣微張,欲道些什麼,但隻字片語到了喉頭,卻又嚥了回去。時間的流逝在她的嘴裡凍結了住,歲月恍若已為此抹上了好幾道面霜。
冷風呼嘯,它似乎不甘寂寞,硬是要聽聽這兒過往的故事,時不時擾弄著街上家戶的鐵門,挨家挨戶的問候著。每家前那斑斕的鐵門被搖得伊呀作響,這才吞吐出幾個字,被風兒撿去拼拼湊湊了起來……。
從前,這街道可是充滿孩童聲的,熱鬧著呢!家戶裡,舉凡孩子餓了大聲啼哭、爸媽帶著孩子在空地學騎、街坊鄰居談笑風生,討論著誰家媳婦生了個新娃、誰家孩子高中了哪間大學……。而後,日子一頁頁的飄落,那時年幼的孩童們長大了!到臺灣工作、讀書,甚至舉家搬遷的,多有人在。整條街上,守著時光的,是一個個步履蹣跚、佝僂著的老人家。
午後陽光斜射,稍微不熱的那會兒,阿芬拄著四腳杖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的是個異國面孔的女孩,她拿了張藤椅出來,讓阿芬坐著,凝望著過往的行人。也不只她,其他人家的屋前,同樣也映著歇坐的人影,偶爾寒暄幾句。望進她們的眼眸裡,過往的歷史似乎仍在翻騰著,從來沒有停歇。
日子再往前跨上一大頁,幾十年前,這兒的樓房和寬敞的街道可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兩座古樸的四合院。阿芬也住在這裡,和其他的家庭一樣,她和家人的日常在這兒每天不間斷的輪播上演。
那一年,國共內戰的砲火從未真正停歇,三天兩頭便聽著忽遠忽近的轟隆聲在這兒、在那兒投擲開來。島上的人民,面對一發發疾衝而來的烽火,也從一開始的驚慌四竄、手足無措,逐漸變成了機械式的反應,如同成了習慣似的,隨時豎起耳朵來判斷下一步該做些什麼,耳朵就像雷達般,能夠偵測出砲聲的距離。其中一個四合院的天井中,住著阿芬一家,他們用汽油空桶圍起了一面牆,上頭還層層堆滿了沙包和木板子,充當臨時的防衛場所。平時,家人們一如往常般的生活著,耳朵卻十分伶俐的注意著遠方的動靜。當耳梢傳來聲響,大夥兒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跑進沙包疊起的臨時防空洞裡,等待煙硝散去的時刻,又回到各自的崗位,望著被砲彈削去桌角的家具,繼續忙活。還記得有一晚,那家的孩子工作了一整天,累了,就倒躺在院裡熟睡著。深夜,一發火藥便這麼朝著睡顏而來。就差那麼一點點,狠戾的武器不偏不倚的插進一旁的沙包裡,便悄然沒了聲息。好在那砲彈不忍敲醒正沉睡中的孩子,僅僅用呼嘯聲引來院裡的家人們的關心。而那臨時的防空洞,說也神奇,不曾有任何砲彈擊進裡頭,在戰火頻仍的時期,守護著這一大家子。
後來,鄰著阿芬家旁的另一座四合院,住著稍富有的人家,望著這綿綿無期的躲避生活,便決定在屋下挖出一個防空洞。洞口平日用木板掩蔽著,砲彈聲一來,附近的居民便一溜煙地跑到他家地底集合,在暗黑中躲藏,一起數著今日又將捎來多少砲火聲,數著昏暗的空間裡血脈的跳動。歲月的流逝,跟隨著烽火拜訪的腳步,從原先不定期且緊蹙的隆隆巨響、令人紛亂不定,消轉而為單打雙不打的血火年歲,煙硝如約定好的,每當停火的那夜,十二點一過,隨時而至。
「鎮敵一柄劍,戍邊一桿槍,金門聲威天下揚……。」八二三砲戰後,戰火停息。人們不用再提心吊膽的躲藏在摸不著天日的地底,時時聞風喪膽。終於能張開雙手,擁抱和平的鐘響。
而後的某一年,聽聞有個重量級的人物即將踏上這片土地,這類的消息總令當時的人們感到興奮不已。那一日,只見那人下了車後,繞著路,從大路上彎進了一條小巷,再沿著這街道,朝著戰地政務委員會的白色洋房走去。住在島上的人呀!早已耳聞這號大人物的來訪,不管大人、小孩,便一個個跑出家門,在路上探頭探腦的聚集,想會一會傳說中的他。而他也不拒絕道路間滿赤著的熱情,一路上握著好奇的居民伸出的雙手打聲招呼,隨即穿過小巷,往洋房走去。那條小巷,至此,便有了個富麗堂皇的名號──「總統巷」,至今在那一代人的腦海裡仍記憶猶新。
日常的生活裡較早的屋子裡沒有沖水馬桶,若要「方便一下」,就得拿個尿盆子接起自己的產物,再抬到農家擺置在街角的糞桶裡倒。不但解決了穢物無處放的問題,還能免費幫農人收集種菜用的粗肥呢!於是,偶爾可以在街道看見有人擔著膽子,聽見:「賣粗屎喔!」這類「糞土也能變黃金」的吆喝聲。
這一區的地下水層十分豐富,幾乎沒幾家就能見著一口井。夏天時,孩子們抱著一顆西瓜往井裡淺淺一捧,浸著清新舒暢的井水,等一會兒就能嚐到冰涼的好滋味。天熱,總想洗淨一身的煩躁,打桶清涼的井水往身上一沖,頓時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那時,孩子們下了課,便要趕在日頭落山前,憑著餘暉完成作業,要是隨意點了蠟燭來燒可是會被說浪費呢!孩子們的老師就住在隔壁街道上,下了班回到家,也拿著臉盆、衣褲到這條街上的埕,用那口井取水沖沖澡。原先在屋外倚著天光寫作業的孩子們,一見著老師出現,本來低著的頭,這時壓得更低了,心裡只想趕緊將作業寫完進屋。到了冬天的時候,那井水給人的印象卻不若夏季時親近,總令人一想到就直打哆嗦。更不用說要用那透心徹骨的井水來洗澡了,只得挨著一身子的風霜,等到過年前,大夥兒才一起跑到澡堂沖個溫水澡,洗盡冬季的塵埃,迎接過年。
如今,那幾口井,又有幾個逃過時代的掩埋呢?
砲火聲後的平凡歲月裡,工人的吆喝聲和磚瓦的敲擊聲搬進了這條街。為了擴大街道,政府徵收了那條街旁的土地,而原先的四合院硬是被改成了一間間相鄰的兩層樓房。躲過了烽火,卻躲不過政策下的重錘。如多胞胎似的,連著幾間模樣相似的二樓磚瓦房落成了。沒了那時四合院子的大氣,反倒成了嬌小可愛的樣子。而家裡和埕前水量豐沛的井口,也被水泥給填平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上)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