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的真摯情誼 ──致書響,那個教會我許多事情的女孩
一張舊照,喚起些許回憶。
那個年代,培養審美意識著實不易,生活中所能提供的元素相對匱乏。
而照片中講台上身著白色襯衫的這個女孩,卻讓我明白「氣質」為何物。
她是班上公認「理性」與「美雅」的代表,也是我小學三、四年級時的好友--楊書響。
清秀臉龐,時而紮起活力馬尾;時而梳起公主半頭,身形削瘦卻不顯單薄;體態從容而優雅積極,衣著總是整齊清潔又能彰顯個人特色。
說著一口完全不著閩式口音的字正腔圓,若硬要揣摩個意象,姑且只能以「吳儂軟語」這個詞彙來形容她的輕音柔語。
文武雙全,成績優異的她,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不僅是同齡女孩的標竿,更是被不少男孩視為高不可攀的夢中情人。
在那個容易人云亦云,成天組織小團體與劃分敵我的幼稚年紀,她就能讓自己不屬於任何團體卻又得人尊敬,不受排擠。那種略顯成熟又滿懷自信的特質,讓我在十歲的年紀就覺察到:「與其刻意迎合與討好他人,不如將專注力拉回自己身上,努力充實與提升自己,才能贏得尊重」。
三年級的一次音樂課,音樂老師委託我們兩人從學校後門出發到鄰近郵局寄信,兩個女孩攜手作伴很快地完成任務,正欲踩著輕快步伐回程時,意外在地上撿到五十元紙鈔,我不清楚書響當下內心的聲音,但卻很肯定那一刻對我而言真如天人交戰,多麼希望老師當天只將任務交付我一人!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可以幻想出用這五十元來做N百件事,(其中一件浮出腦海的選項就是去雜貨店買沙士糖),但她就站在身旁,說什麼我也得「向上提升」,於是我們竟不約而同地想力行「拾金不昧」之舉,將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送到警察局。
警察伯伯無奈又慎重地處理這兩個小女孩的「高尚情懷」,還不忘測試人性弱點的告訴我們:如果半年後沒有人來認領,這五十元就是妳們的!(相信我,從那一刻起,我時時盼望著半年後快快到來!)
她寫作文,格外用心。
四年級一堂作文課裡的一個小事件,也讓我當下有所體會學習。
當我正為自己總能一筆成書而自得意滿時,老師巡視課堂,拿起她左修右改的草稿,公開讚美她的細心嚴謹,而後補了一句:「不愧是清國校長的女兒」,這番話如醍醐灌頂,瞬間沖刷我的輕率與自滿,讓我反思此後該如何恭敬的對待文字,這也讓我未來在面對各種重要文稿時,都盡可能再三潤飾,雖然未能達至完美,但至少得過得了自己心裡這關。
第一次去她家作客時,她的母親煮了一碗令人驚豔的泡麵,她在一旁幫忙解說著:「泡麵要用煮的比較健康」,這句話一直伴隨著我成長,爾後,在每個想吃泡麵的時刻,我也不忘加顆蛋和些許青菜,試圖揣摩與重溫她母親曾帶給我的那帖童年美味。
客廳與廚房中間,是她的琴房。當我第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時,心神嚮往,羨慕不已。她讀出了我眼神中的渴望,輕柔又不帶壓力的問我:「想學嗎?我教妳!」於是,她成了我的鋼琴啟蒙老師,也是唯一的老師。
我認識了每個音階,也學會了幾首簡單的兒歌,甚至體驗了手殘式的雙手連彈。
此後,當我身上有幾個銅板時,我會到金門教會旁邊一間可付費練習的包廂琴房,(一個小時收費十元)反覆練習那兩三首我學到的曲子。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一小時太長了,因為僅需五分鐘就彈完我所會的。
三樓的大廳,是書響父親的書法創作空間。偌大的空間裡,別無他物僅文房四寶。楊清國校長筆酣墨寶,奔騰流溢。千迴百轉,粗曠細膩。時而輕描淡寫,間或力透紙背。雖然他從未教我寫過一字一句,但卻讓我在當下決定好好學習書法,每當我提筆揮毫時,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她父親的墨寶與創作空間的擺設。
兩年的小學生活,我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事情。在國語文比賽裡,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合作夥伴;在科展裡,一起激發創意,贏得評審青睞;在班級事務裡,身為班長與副班長的兩人,也常各執己見,時而吵得大眼瞪小眼,時而哭得眼腫鼻子紅……。
但這些都不曾真正傷害我們的友誼。
四年級暑假,父親告別了二十年的軍旅生活,從金門光榮退伍。我再度隨父母回到台灣,此後,除了每年寒暑假回金門探望外婆外,就這麼以台灣為家,完成了小學到博士班的學業。而每回返金時,書響、韶娥與我就成了假期中的歡樂三人組。
我們相約每天早上運動後一起吃早餐,對羽球運動更是情有獨鍾,甚至有一天,我們腎上腺素亢進,經過莒光湖旁的註生娘娘廟時,意念甚堅,決定進寺廟裡結拜成為姐妹。多年後才發現請註生娘娘見證這個舉動實在有點奇特好笑,但也足見那個年紀的純真與對於這份友情的深刻與珍惜。
又一年暑假,我突發奇想,興起了挑戰從「金城」騎腳踏車到「山外」的念頭,單程約12公里,估計來回最快應該要兩小時,我約了書響與韶娥一起同行。
三個人面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就我的觀察和理解,自己屬直衝且活在當下的射手座;韶娥為穩定且在意大家安全的反對黨;而書響的思考裡則包含更多的理性權衡與「有條件」支持。
為何說「有條件的支持」?
此為事後我下的定義。
當韶娥立場明確,表明我們不應該讓長輩擔心而拒絕參與這一次的挑戰時,書響看著我非去不可的決心,並沒有多說什麼,透過眼神交會,我直覺她肯定會陪我去。
週末的早晨,我們依約出發。兩個女孩一前一後騎著、騎著,路途時而平坦,時有陡坡,沒有變速的單車讓行程更加費力艱辛。
將近一個小時後,兩台單車仍在半路上,我腦海中一面覺得這趟行程所需時間遠超過我的想像,另一方面閃過韶娥行前反對時的種種叮嚀,才開始意識到外婆會擔心緊張的可能性。我幾次暗示書響是不是別再往前,但都未見她正面回應。最後騎到接近花崗石醫院的夏興時,我發現自己已是舉步維艱,終於停下來誠懇地呼喚請求她同意讓我們結束這段探險回程吧!
從來沒在這件事上反對我,也願意陪我出發的書響終於生氣的大吼:「是妳自己說要騎的又不騎完!」
我們在夏興折返,一路上,迎著風,我尾隨著她對我的失望與憤怒。那一刻,我知道,這女孩的堅毅令我望塵莫及。多年後她能順利考上台大,也只是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而已。
她沒說出的有條件支持其實是:
「如果妳相信自己能做到,我就支持妳,一旦我選擇相信妳,妳也必須堅持到底!」
那一次,騎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我學會了盡可能不讓相信我們的人失望。
成長期有個這樣的優質學習對象和朋友,幸也。她教會我許多事,也讓我對自己有更高的期許,這些感受一直放在我心底,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彼此近三十年不曾在金門重逢,這回,即將出現在我面前的,不僅是當年那個教會我許多事情的氣質女孩,更是一位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的慈愛母親。我相信這些故事,將是送給孩子們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