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轉臍婆仔─苦命ㄟ英姑
民國四十年初期,衛生院不興,醫療資源貧乏,村婦生育子女的大事,除少數「鏘腳」俐捷的婦人,自行DIY完成,多數產婦臨盆,均仰賴莊內經驗豐富的「轉臍婆」協助接生,「英姑」就是其中一位「轉臍」的能手,以其不及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瘦弱的身軀,加上七十幾歲的高齡,任您怎麼瞧都難以察覺她有過人的接生本領。
「英姑」平凡的外表,實際隱藏著早年「業命」坎坷的前半生,民國初年,三十幾歲的「英姑」生下四名尚待哺育的子女,時年浯島「苦旱」,五穀歉收,加上「內地」強摃不時襲擾劫掠威脅,與其同齡的尪婿「財旺仔」,不免俗搭上「落番屏」賺食的風潮,身上帶著家裡積攢多年,僅有二十元袁大頭白銀,作路費兼創業基金,臨行前不忍孤妻幼子未來日子難熬,乃遺下二枚袁大頭供英姑度日,並拍了幾下胸脯「掛保證」:落番三年必回轉家園來帶英姑母子前去團聚。
頭一二年果真信守誓約,於年終的尾牙時節,央請專辦僑匯的信差,寄回折合台幣二至三百元以供安家,此時的「英姑」自然欣喜異常,寬慰「財旺仔」身在「番屏」異地,還是惦念她們母子,惟令人納悶不解的是,寄來僑銀的同時,始終未見「財旺仔」寫幾句他的近況或垂詢家裡是否安好的隻字片語,因此每回收到錢,「英姑」的眉頭總是帶著幾許糾結的愁容,內心忐忑難安,自忖夫妻數年,彼此性情均有充份的瞭解,昔日的「財旺仔」外向的個性,凡事藏不住,那張嘴鎮日嘰哩呱啦,每晚就寢前更是喋喋不休,真箇「話卡贅貓毛」,「英姑」當真被「吵」了很多年,如今在異地的「財旺仔」,一反常態,二個年頭皆聽不到他任何的音訊,難道出事了?
「英姑」祗往好處想:二年的僑匯並未間斷,証明他一切安好,之所以無親筆家書,全因為他「忙」嘛!心裡雖這樣想,然手腳卻不聽指揮,早晚三炷香叩拜公嬤的頻率增加了,大小金門的宮廟,不時均見她虔誠祈安的身影,惟禍事降臨即使神威顯赫的神明,亦難救無命漢,災厄就發生在「財旺仔」落番第三年的仲夏,臨村的「大頭義仔」較早落番屏,同在印尼東加省三馬林達縣做苦力,惟「大頭義仔」為人勤快機敏,工作第三年就獲老闆看中,委任他管理森林的開採工作,並且經多年的積攢,已賺進不少的銀兩,此番可謂衣錦還鄉,翻修瀕臨傾倒的一落二櫸頭,是他的頭件願望,順從她「安娘」幫他媒得一房標緻的媳婦,更是他回鄉的另項任務。
此時的「英姑」聞訊放下手邊工作,趕來向「大頭義仔」探聽尪婿的消息,剛開始見他面有難色,不太願意透露「財旺仔」的消息,然拗不過「英姑」苦苦的哀求,「大頭義仔」才鬆口說道:「財旺仔」已然不在人世,事情發生在今年的春天清明前後,擔任採膠苦力的「財旺仔」,概因思鄉心情苦悶,情緒不佳,與同公司之印尼「番仔」起言語衝突,復因出手毆打「番仔」成傷,原本單純鬥毆事件,且公司管事的領班亦出面仲裁,「財旺仔」因傷人理虧,還賠了二百元印尼盾作為醫藥費,孰料印尼「番仔」錢收了,還心有未甘,請出懂下降頭的母親,暗中對「財旺仔」下降施法,此時的「財旺仔」不知「番仔」陰險歹毒,依然如常上工採膠,約莫一星期後,身上遭施降的蠱毒發作,肚子腫漲如鼓、眼晴呈半瞎,幾乎分不出方位,耳朵全聾聽不到任何聲音,「可憐代」的「財旺仔」,在舉目無親的番邦異地,呼天喊地皆不應,當天的夜裡就肚破腸流,活活痛死,令人氣憤難平的是,採膠公司印尼老闆,欺壓華工苦力,除了不給撫恤金及安葬費,又以「財旺仔」中降頭蠱毒,恐會殃及公司為理由,原本計劃當夜就要將他草草火化了事,所幸一名同公司的同安籍華工,仗義出頭,連夜將「財旺仔」的死訊傳出,「大頭義仔」與數十名金門同鄉,火速趕赴該公司,阻止草率不合情理的火化,試問客死異鄉,死無法面見祖宗,已為人間慘事,連最起碼的「入土為安」撫慰亡靈,印尼「番仔」老闆,都要歧視剝奪,真係 勘ㄟ氣,想欲「訐」二句啊寄伊!才能宣洩心中的不滿,好在金門同鄉團結合心,知道「財旺仔」遭逢不幸,皆能踴躍捐輸,最後眾人商議運靈柩返鄉路程遙遠,且國內時局亦不允許,迫於無奈祇好在印尼異鄉,將「財旺仔」入土安葬。
此時的「英姑」再也按捺不住了,當場慘叫一聲:旺仔!暈死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自家的眠床上,擁擠的房間圍攏了很多鄰居長輩,莫不安慰「英姑」要節哀、要堅強:::惟頓失尪婿,萬念俱灰,內心祇有一個恐怖的念頭,祇是不敢出口,夜深了,安慰的人群散了,「英姑」緩步走向自家「深井」的那口井,掀開井蓋,右腳已跨進一半,突然耳際傳來熟悉的哭聲:「安娘」阮八肚飫啦!聲音有如電擊,不但震懾「英姑」全身,亦澆息了她心中那個恐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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