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端午──留金歲月瑣憶
又是端午了,五十二年前的此時,我們兩百多個經過幾許波折,才升得准尉的怒潮人,被聯勤的工、通、運三個技勤學校「撿便宜」去了。五月初二,自新頭登艇,直航臺灣。
那次赴臺,跟卅八年由汕頭去臺灣的心情全然不同。前次是去「煉鋼」,而那次是去「型變」。因為,一年多的「黑見習官」生涯,已使我們體到「黑埔不如黃埔」的現實。與其在步兵營虛耗青春,不如去學一技之長。
正因思想上起了變化,情緒上就有「走為上計」的傾斜。那時,我們已踏上了「走」的大道,自是萬分歡喜。幾十個小時的海上航程,一點也不覺累。而當那一痕海市蜃樓出現在遠方時,心都快要高興得蹦出來了。
陸上的建築物越來越清晰了,但離港還遠,登陸艇卻拋了錨。有人說,到了高雄。有人說,要等領港,艇上廣播:「進港前要經過安全檢查、灑DDT消毒,因為金門正流行鼠疫。」
雖然,我們已習慣「聽話」,但因對安檢和防疫的認識有限,因此,對所謂的「檢查、消毒」,聽來有些刺耳。因為,他們不但沒把我們看作金門前線來的「英雄」,反把我們當成「匪諜」和「瘟神」,真「他媽的」!
烈日高掛,艙內悶,甲板上烤,陸地可望而不可及。好不容易熬到一些工作人員來了,先是點名,驗明正身,接著開始灑DDT粉,小背包也要打開來灑上一層白,身上的衣褲要用力抖,有人乾脆抓把DDT往身上擦,是澈底消毒還是「去霉」?沒人知道。
消了毒,還不能馬上進港,怕病菌跳蚤沒有死光。又曝曬了幾個小時,登陸艇才「嗚」的一聲,像凱歸英雄般,大搖大擺地向港內前進,鼠疫一事,似已交給清涼的海風了。
其實,那次疫情,並不如臺灣傳的那麼嚴重,只是發現而已,雖然,胡璉將軍在︽金門憶舊,高粱酒與地瓜干︾中,有「一面禁止殺蛇,一面發動捕鼠,懸賞緝拿,如臨大敵,軍民等人以鼠尾兌換現款」的描述,但我們在部隊裡並未感受到那種緊張氣氛,滅鼠防疫的工作雖全面動員,也跟整理內務、打掃環境一般的平常,而放置捕鼠籠和彈簧夾板,不是人人都去,處處都放。倒是在打野外時,見到老鼠就追打成「滿場飛」的鏡頭,經常上演,像玩遊戲,如果逮到了大老鼠,自有人拿回去把皮一剝,辣椒大蒜一炒,用酒一燜,變成人間美味。至於那隻鼠尾有沒有送去防衛部兌現金?那就不知道了。(按:當時防衛部在金城,營級單位沒有車輛,更無冷凍設備。是逐級繳解?還是抓到就繳?若在盛夏,送到金城,只怕都臭了,但若授權師級處理,球員兼裁判,這個賽就比不成了。又傳說每人每月要繳交鼠尾,恐是笑談。因為老鼠不是樹葉,可唾手而得,有則繳之,以為成果統計。其實,醫療單位有沒有鼠疫病患,便是最好的成果統計。總而言之,只是鼓勵而已,傳來傳去,就變成「嚴重」了。)
話說回來,那時軍民共處,醫衛條件都不足,金門又大敵當前,一旦發生鼠疫,如何了得!故就胡將軍而言,自是「如臨大敵」,後方也非常重視,指派了省衛生處長顏春輝先生,親赴金門工作數日,結論是「金門的老鼠不能超過二十萬隻,否則侵害地瓜,傳染疫癘。以往因為蟒蛇(據說重達百斤)在野捕鼠為生,鼠類不易繁殖,現在我軍(指老廣官兵)吃蛇,無異助鼠為虐。」(胡將軍同文)胡將軍知係老廣官兵破壞了自然生態的平衡,惹來大麻煩,乃有「禁止殺蛇」的處置。但我們營裡沒有老廣幹部,且駐在后盤山、西堡一帶,沒聽過有「蛇羹美酒」的事。
由於胡將軍尊重專家意見,迅速採取有效措施,故未成災。但金門已列為「鼠疫地區」,故凡由金門赴台的軍民、機船,都要嚴格把關,以防萬一,我們「只是當時已惘然」罷了。
走筆至此,禁不住要打個岔。時至今日,金門林木茂盛,駐軍劇減,蛇的成長率恐已倍數增加。以此推測,蛇也很可能會把野鼠逼進村莊,進而有野鼠引蛇入村的可能。但蛇怕鵝,養鵝防蛇,值得一試。至於滅鼠,還是用籠、夾、陷阱及「黏鼠板」等工具較佳,一來不致有像金沙水庫因遭「遺毒」而產生的恐慌,二來不會有看不見的死老鼠帶來二次污染或傷害,惟鐵夾及黏鼠板宜夜放早收,以免傷及幼童和家禽。又,滅鼠、滅蚤宜雙管齊下,能進一步去研究鼠的生態、習性,當有助於捕鼠技術的改良。不過,蛇也不宜過分保護,否則,對觀光事業有負面影響。
再回到那年的端午節吧,我們於初四傍晚上岸後,被塞進一列貨運車箱。當時的縱貫線是單軌,貨運車要讓客車先行。走到次日午時,才到竹北,這是卅九年我們開拔金門的起站,大家有舊地重逢的歡欣。於是,有人竟把舊瓷碗、破臉盆拋向鐵路旁,我也拋了一隻破臉盆,是慶祝新生活的開始,也是向舊時地表示一份「不了情」,因為,我們喝過她的水。
那個端午,我們在老爺貨車上過,雖無粽子過節,卻過得很快活。至於「英雄」被人當作「匪諜」和「瘟神」看待的不快,早已隨新竹的風遠颺而逝了。(二○○四、六、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