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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的副主教

發布日期:
作者: 王莛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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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拍照是他留念的方式,留念他的學生,和在金門的一切。

在他上課的文康中心裡,只有書桌和簡單的書架,擺設異常樸實,唯獨牆壁上掛著的大小照片最為醒目。有的已經泛黃,有的像是剛拍不久,國中孩子、高中女生,還有的是畢業幾年後回來拜訪副主教的,全是跟他學過英文的學生。照片旁,多半搭著副主教手寫的學生名字。有一個大框,裡頭不只一張照片,除了彩色生活照,還有扇形排開的六張黑白大頭照,「這個團體很好」,副主教稱他教過的每群學生為一個團體;這個團體,六個高中女生、一個年輕女警察,和副主教有過最難忘的回憶。

他們從高二開始跟副主教學英文,在中秋節和副主教一起到營區送禮,跟著副主教,他們幾乎踏遍整個金門。1988年夏天,七個畢業生決定一起到台灣環島旅行。副主教安排了行程和住宿,把托兒所的黃色娃娃車運上金門快輪,車後掛了張自製的「金門戰地」板子,這八個人開始了他們的環島旅行。從台中出發,一路上到過中橫、太魯閣、花東縱谷,去了墾丁、鵝鑾鼻、佳樂水,還有北港、嘉義和阿里山。他們上山下海,玩了兩個星期,還約好了,十年以後要再上一次阿里山。

副主教精選了幾張合照,阿里山的日出,各景點門票,以及六個高中生的畢業照,細心地編排,還寫下她們的中英文名字,錶框,懸掛,在文康中心裡,正對講台的牆上。

  十年過去,又過了五年,女孩們當然各有人生,也多不住在金門了,但副主教一直在。

  當初出調金門前,教會告訴他,到戰地看一看,若不適應,一年就可以調回台灣。他當時毅然回答:「能不能適應,一年不能決定,至少要十年。」十年過去,副主教覺得一切滿意,於是不知不覺,又留了十年又二。除了偶爾到台灣募款、出席聚會,副主教幾乎一直留在金門,在金門留了二十二年,離家則已經五十三年。

二十五歲算起,五十三年來,副主教只回過阿根廷三次。

第一次是四十歲時,離家第十五年。

回國時,海關人員檢查他的行李,他告訴他們,這都是些普通的小禮物,要給他的家人的。

「你從哪裡回來?」海關人員問。

「China。」

「Chile(智利)?」

「不,是China。」

「你去多久?」

「15年。」

立刻,海關人員為他闔上行李,拉好拉鍊,跟他說聲「歡迎回家!」

海關人員當然要歡迎他,因為他下次再回國,又過了二十年。

辦公室的書桌上,有一塊手掌大的火山岩,則是他五年前回國時,在他最愛的山上撿的;牆上掛的,也是那次爬的高山峻嶺。

副主教愛爬山,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登上那座山。「那山很高,比玉山還高。」副主教指著照片裡一層翻上一層的山峰數著「4000公尺、5000、6000、7000」。第三次回去,他的孫輩載他再上一次山。帶不走整座山,他撿了一塊的石頭。

石頭在桌上,照片在牆上,想家嗎?我大約不是第一個這樣問的人。

有朋友問過,你什麼時候要回家?

他說,「我住在這裡!我的房間就是我家,我晚上就會回房間。」

幾個思鄉的軍人,也來找過他。

「你為什麼想家?」副主教問。

「因為我的心在台灣呀」。

「你的心在台灣,可是骨頭在這裡,心和骨頭分開,這樣不對」。

副主教告訴他,心應該和人在一起,到了金門,便是金門人;等到有一天退休了,也要把心和骨頭一起帶走,不要留下。

對副主教來說,只要心夠大,世界就是小的,到哪裡都能感覺舒服自在,哪裡都是家。他從阿根廷到美國,再到台灣、菲律賓甚至帝汶島,和現在的金門小島,總是從陌生到熟稔,從沒有朋友到很多朋友。

副主教說他很快樂,是金門最快樂的人。

「如果金門要比賽誰最有錢,我不要去,因為我沒有錢;如果要比賽誰最英俊,我也不要去,因為比我英俊的人很多啦;可是如果比賽誰最快樂,我一定要去,因為我一定是金門最快樂的人」。他笑著說。這自然與宗教信仰有關。副主教顯然無懼死亡,甚至認為那是通往永生的開始,和所有基督信仰相信的一樣。

「以前羅神父是第一快樂的人,他死了,現在我就是第一快樂的人了。」

羅寶田神父是另一位在金門服務的天主教神父,來自法國的他,隨戰事一路從中國長沙遷移到越南和台灣,最後來到金門。學醫的他,經常騎著摩托車,背著醫藥箱,來往各鄉鎮為貧窮的百姓免費診療。1994年一月二十九日夜裡,八十多歲的羅神父騎著名劍摩托車由中央公路回家,濃濃的霧蓋住了路邊停放的耕耘車,一路靠右行駛的羅神父就這麼撞上去,隔天,這位洋菩薩長眠於花崗石醫院。

羅神父離開後,金門就剩下副主教一位天主教神父,守著天主教堂。已經不負責托兒所事務的副主教,每天早上八點,還是習慣到教堂旁的托兒所和小朋友玩耍;晚上和週末,還是當他的免費英文老師和佈道的神父;他處理各地教友的捐獻,自己分文未取,「我是來幫忙教會,讓教會更好的」,他很堅定地說。

那時沒有人知道他罹患了癌症,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五月,我回鄉採訪了副主教;結束談話時,是深夜九點多,金門已經沈沈地睡了一半。副主教載上鴨舌帽,步送我到停車的地方,他走得有些慢,低著頭,每一步都比從前吃力。

以前上英文課時,我老盯著副主教的肚子看,看襯衫釦子什麼時候會給肚子撐爆。妹妹曾揶揄道,副主教本來還很努力地把釦子釦起來,後來就完全放棄了。這回再度拜訪副主教,發現釦子悄悄地釦上了,很整齊地束在褲子裡。我想起人在老年多半因為身體機能退化,不再有效吸收營養而快速削瘦。

「你會一直待在金門嗎?」我問。

「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再十年就會死掉啦,在那之前,什麼事都會繼續。」他是笑著回答的。沒有基督信仰的我,卻無法應和他豁達的人生觀。

 「看到照片你不要大叫喔!」

  妹妹拿著剛洗好的照片,有些紅了眼眶,那是她們到怡福園探訪副主教留下的合影。她說著那天的情形,我看著照片中央著白衣的老人;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副主教,雙眼突出,下巴微尖,厚實的肩膀不知消失在衣服底下,大大的笑容卻依舊開懷。我無暇分辨他是不是穿著襯衫,釦子是不是釦上;想起三歲那年的艷陽下,托兒所內那個圓滾福態的老小丑;車站旁,那個向對街孩子大聲吹口哨的老頑童;五月,陪我散步到停車場的老紳士。

窗外,七月的蟬唧啞唧啞瘋狂歌唱,夏天一樹一樹地綻開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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