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一粟集》鄉音無改憶叔公
宗叔公終於在他六十八歲時,返回家鄉來省親了,舉族上下,大家都為他飲水思源、不忘根本的精神,感到十二萬分的高興,畢竟,他在日本出生,並在那兒生活了半個多世紀以後,還會遙念故土、思念親人,光是這一點發自內心的貼心、用心與回饋的心,就足以讓人感動莫名了。
在這個小村莊裡,我們所屬的這一祧,是很特殊的一祧,因為,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清末民初,前前後後往外地發展,足跡比較近的,就到台、澎開墾拓荒;足跡比較遠的,往大陸、往南洋發展的,亦不在少數;就我所掌握的資料顯示:我們這一祧,有一部份人,在西元一八九七年左右,相約跑東洋船,到日本神戶一帶去做生意,屈指一算,距今已有一百又七年的歷史了。
就在前年,我的宗叔公,他在不到一年之內,曾經兩度返回金門來省親,叔公在日本出生,母親小泉重八子,是道道地地的日本人,但是,他從小在接受日本教育之餘,仍不忘同時接受中文教育,所以,他現在是中文、日文、閩南話都講得很道地、很流利,目前,他還在神戶的一所中文學校裡教授中文課程,很得學生的喜愛。
我們這一祧,在這個小小的村子裡,幾乎是公認的書香門第,因為,打從我懂事起,就時常聽到街坊鄰居讚美我們的聲音:「他們這一祧啊,有那麼多人拿筆仔頭的(意味讀書人),可以說都是祖傳的,誰能比得上他們呢?」
印象中有一次,有一位不同祧的宗嬸婆,要送他的兒子去當兵,當時,我正在口間仔讀書,記得那年,我已經開始擔任教職了,他們母子倆,從我家門前不遠處,一前一後走過,我就聽到如上所述的話語,當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行行出狀元」,也許,他今天比較不如意,但是,來日方長,說不定,他將來的出路會更好,我就用這些話語去安慰宗嬸婆,果不其然,我的這一位宗叔,年紀輕輕的就官拜上校,現在,在陸軍總部供職,前途一片大好。
我的這一位日本叔公,當年已經快七十歲了,但是,單從外表上看上去,任誰都不會相信他已是年近古稀之人,因為他養生有道、護持得宜,給人的感覺,大約是六十歲上下的年紀。
宗叔公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就隨著父執輩到日本經商,從此,就在日本定居了下來,但是,他仍不忘時時教育自己的子女:「人,不可以忘本,因為在自己的血液裡,流淌的永遠是中國人、金門人的血液。」所以,叔祖雖然不能落葉歸根,但是,他把自己的最大心願,告訴自己的親生兒子,要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排除萬難,回家省親,而叔公真的做到了。
叔公是一位溫文儒雅的恂恂長者,他講話的速度,不急不徐,他的口頭禪是:「哦,是嘛!」雖然,他無論是年齡或輩分,都比我高,但是,他無論打電話或寫信給我,總是稱呼我為某某先生,真讓我覺得愧不敢當;我猜想這跟他從小就接受日本教育有關,因為日本這個民族,向以溫文有禮知名於世。
他首次回來,是跟嬸婆一起成行的,嬸婆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他祖籍廣東,可能是因為長住日本的關係,並沒有帶著濃濃的家鄉口音,反而說得一口標準的國語,但是,她卻很少開口說話,只是認真的傾聽我們叔姪天南地北的說個沒完,目前,嬸婆在他姐夫所開設的一家公司上班,聽說他姊姊嫁給一個有錢人,他已經在那兒工作一、二十年了。叔公第二次回來,特別把他的大兒子也帶回來,並介紹給所有的族人認識,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宗叔)年紀比我小很多,但是,我們兄弟仍然叫他叔叔,因為這是輩分與倫理,輕易不可造次,剛開始時,他很不習慣我們如此稱呼他,但是,經過我一番說明以後,他也就釋懷了。
我跟宗叔公說:「據我的觀察,我們這個家族,是一個不擅於言詞的家族,而且,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在待人接物方面,剛開始與人交往的時候,往往會很吃虧,但是,相處的時間久了,大家卻都很樂意跟我們接近、跟我們成為莫逆之交,因為,我們以誠待人,從不跟人家計較。」叔公覺得我的話很有道理,這番話,幾乎也是他觀察多年的結論。
叔公回日本後,他並沒有忘記我們,他還是時常打電話或寫信問候我們,倒是身為晚輩的我,卻是常常有一搭沒一搭的,有空的話,就很快的回信;沒空的話,時常要讓叔公望眼欲穿,實在是千不該、萬不該。下個月,我將和家人到日本一遊,雖然行程沒有神戶這一站,我們叔姪也可能沒有辦法見上一面,但是,我希望在首次踏上日本國土時,和叔公、嬸婆通個電話問候一下,應該是舉手之勞、輕而易舉的,我想,這也是一個晚輩對一位景仰的長者最起碼的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