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戀曲》美仔的夏日夢
我的童年一直比較「男性化」;家裡六個孩子大多是男孩,唯一的大姊整整大我十歲,在我初上小學時,她唸完國中像一般家鄉人一樣到台灣工作、讀書了。所以我的生活中一直缺少女伴,我總是「追隨」在哥哥們身後及小我一歲的弟弟身旁,而我的後頭又常跟著住隔壁和我同年的黑蛋。
鄰家不是沒有年齡相仿的女孩兒,但她們成群的在防空洞頂上玩家家酒通常不會「招」我一起參加;在學校,女孩子們一起玩跳房子、玩七粒仔、玩幫紙人穿衣服時,通常我都在和男生彈橡皮筋。當然,拿掃把和男生幹架那也是一定要有的。
這麼「陽光」的我,應該不寂寞吧!
可是,我想要個伴。
不是像和弟弟和隔壁黑蛋那種一起闖禍一起挨揍時還一起相約等一下去玩什麼的那種。我想要一個和我一樣是個「查某囡仔」的伴,可以一起分享餅乾盒裡的幾張皺紙片、幾個破了半邊兒的珠子:::才說不跟妳好了卻又拿一顆鹹梅仔來分妳咬一口、上學時會來家門口等妳、到廁所要勾著手一起去,連頭蝨都同時感染到──的那種。
可我,一直都沒有。
小五要升小六那年暑假才開始的一個午后,我和隔壁的美仔不知怎麼地跑到村子後的相思林裡聊天。
其實美仔大我四歲,因為晚讀書又讀不好連著留了級,所以和我是同班同學。她家是「大做事」(耕作量很大),養了很多豬,美仔的阿母要她在家養豬就好:「查某囡仔讀冊沒啥路用啦!」若不是那時國民義務教育的推動,公所的人和學校老師三番兩次到美仔家催上學,美仔可能就沒書讀了。
美仔個兒長得比我們都高,胖胖的圓臉總帶著好脾氣的笑,一頭亂髮和身上永遠揮不去的「豬料味」;學校男生老愛作弄她、女生都不願和她在一起,放學後她有忙不完的飼豬和農事家事,鮮少看到她和村裡的孩子一起玩耍。
至於我怎麼會和她到相思林去「聊天」?多年後的今天仍百思不解。
「明年夏天我要去台灣,他說他喜歡我、要跟我結婚。」美仔靠著樹幹望向天空說。
結婚???看著早熟的美仔已發育隆起的胸部隨著呼吸起伏著,我瞄了瞄自己胸前的兩顆「綠豆」:芽都還沒發哩!「男女有別」在我的認知裡還只是男生廁所和女生廁所的差別罷了。至於男生愛女生這事,班上的大頭勇說我和黑蛋是男生愛女生,被我用竹掃把追打過後再也不敢講了,可是美仔怎麼好像很喜歡的樣子呢?還有,去台灣,阿母說那是要等長大以後才能去的呀?
「我只跟妳一個人說,妳不可以告訴別人哦!如果被我阿母知道了,我一定會被打死的。」美仔神祕兮兮的說。
美仔每天大清早都要幫她阿爸推菜到城裡去,賣給市場上當菜販的阿姑才回來上學;她認識了一個經常來向阿姑採買的阿兵哥,兩人就「男生愛女生」了。阿兵哥是台灣人,家裡開公司很有錢,明年夏天就退伍了,他要美仔跟他一起回台灣,他要跟她結婚:::。
「我再也不要飼豬、種田了,我要到台灣過不一樣的生活:::」林稍間透進的陽光映著美仔滿懷憧憬的圓臉,真是好看極了。「這是我們的祕密,妳絕不可以說出去,我們來打勾勾!」相思樹下的美仔眼睛發亮,神情興奮地伸出了粗糙的大手。
啊!有人跟我分享她的祕密:雖然這個「祕密」我仍一知半解,但,這就是我要的那種屬於「查某囡仔伴」的祕密,這是前所未有的,我的心也變得亢奮起來了。
那個夏天,我常去美仔家找她,她總忙著飼豬、剝玉米、曬高粱、挽土豆。我「有聽沒有懂」的聽她低聲說著她和那個阿兵哥的「幸福美夢」,看她似乎愈來愈圓的臉笑得好甜蜜,我也跟著莫名地開心起來了。
開學前幾天,阿母不知為何忽然禁止我再去找美仔了。
「夭壽,真是有夠失德!」「憨查某!」「一世人撿角啊!」大人們議論、私語著。
那個阿兵哥無聲無息的調防回台灣了,美仔只知道他叫阿水,連他的全名都寫不出來,肚子裡的孩子要去哪裡找爸爸?
開學那天,老師對我們訓話,要我們珍惜小學最後一年的時光好好努力讀書;美仔的位子是空的,我們誰也都沒再見過美仔。
放學回家,聽到大人們說美仔喝了她阿爸除菜蟲的農藥。
我跑到相思林,想起美仔那日在樹下和我分享的祕密;那個美麗的夏日之夢,那滿懷憧憬發亮的圓臉,那個帶給我「特別體驗」的祕密竟是用她的生命來宣告終止,我嚎啕大哭:::::
開學後,我不跟弟弟和黑蛋出去玩,也不再跟男生打架了,老師和阿母都說我長大了、比較像查某囡仔了。
沒有人知道:那個夏天我為美仔、為那個屬於我的第一個「查某囡仔伴的祕密」,悲傷、並且提早結束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