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薯田守夜追記
小時候,晚上我獨自睡在山上,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在日本管制金門那段時間內,老百姓很窮,抽鴉片煙的人特別多,由於人民貧窮,生活困苦,再加上鴉片鬼很糊塗,所以搶,偷、騙,到處都有,家裡無物可偷,就偷山上的地瓜,很多老百姓,辛辛苦苦,種了一塊地瓜園,是一家人的主要糧食,若不看好,明天全家人就要餓肚子了。尤其,晚上的深夜,過後是決定全家人的餓或飽的生死關頭,因為鴉片鬼白天不敢出門,專在深夜人家正在甜睡的時刻,他才出門,出門之前,他會先抽足夠的鴉片,不抽鴉片,就沒有氣力去偷,經抽足吸飽之後,他的氣力會如龍的活躍,不管是要跑要跳,所偷的一麻袋地瓜有一百多公斤的重,他抬在肩膀上,走起路來也是輕飄飄的,若是來了鴉片癮,他一點氣力都沒有,甚至會肚子痛或生病,連走路或站立,都持不下去,由此想像,鴉片是救人的藥王,也是害人最慘的東西,有些人若遇上身體不舒服或生病,就和朋友到鴉片館去抽一小包的鴉片,病馬上就好了,人馬上也有精神了,但鴉片這種東西,越抽越重,第一次抽一小包,第二次就要抽兩小包,以此類推,每次都要增加,否則,想振作精神或力量,絕無效果,由此原因,所以患了鴉片癮的人,很難走回頭路,有的將自己的家產抽掉了,也把兒女和妻子賣掉,走頭無路,只有偷和搶。
當我十來歲的年齡,金門就是那種社會,日本人不但不禁止抽鴉片,還鼓勵老百姓種鴉片,也准許商人開鴉片館,供人家去抽,談到種鴉片,我也有幫過家長的忙,每當下種、澆水、施肥、收穫,家家戶戶,大大小小,都要到鴉片園去工作,全金門的農村,每村每戶,都是一樣忙,日本政府,還舉辦了收穫比賽,收穫多的家戶有獎金,但所收的鴉片,不准有私人買賣,必須交給日本政府,他用很低的價格,向農民收買,若私藏被他知道,他會用最嚴最兇帶你到一個集合民眾的地方,當場用打的方法給大家看,所以,在當時的社會,人民無發言的機會,生命也無安全,可以說人不如狗,且有些人,自甘墜落,自不檢點,患了鴉片癮,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更甘心做亡國奴,一心一意,為了抽鴉片,要偷人家的食糧(山上地瓜)。
我十來歲的時候,為什麼晚上要獨自到山裡睡覺呢?就是因為鴉片鬼迫我去的,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我又是一個獨生子,母親把我看成寶貝,原先捨不得,但為了肚子,山上地瓜若給人家偷走,我們母子吃的問題怎麼辦呢?所以不得不把心橫下來,含著眼淚說:「孩子去守地瓜園吧!」為了肚子,每天晚上,我總是帶了一支扁挑當武器。一個枕頭,一條舊棉被去,在地瓜園的中央,還自己蓋了一間一個人可睡的下的茅草屋,可以避臨時來的風雨,晚上睡在茅草屋,白天就回家。其實,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能抓小偷嗎?不可能,只不過是做一件和鴉片鬼(小偷)的心戰工作,因為滿山遍野,凡是有種地瓜的田園,主人就有蓋了一個茅草屋,到了晚上,守園的人,互相叫映,好像軍人要出發作戰的士氣,只要有情況,大聲一叫,四面八方的人,就會來幫忙抓賊。
因為我年齡太小,村裡的同伴,深夜會來跟我開玩笑,試試我夠不夠膽量,有時候裝鬼,有時候裝賊,故意使我發現,我不但不怕,還大聲叫醒周圍人,還拿扁挑追賊,這時候,假裝的人出聲了,認識了原來是自己的山友之伴在開玩笑,大家才哈哈大笑。
談到膽量,為了肚子,不斷磨練,所以有時候,膽量就很大,我守的那塊地瓜園,左邊有一條陰溝,樹木很多,經常有鬧鬼的傳聞,我剛去睡的前幾夜,心裡有點怕怕,但經日子過慣後,鬼也不怕了。到我長大,才認為死鬼不可怕,最怕的是活鬼,社會會這麼亂,完全都是活鬼弄出來的。由於小時候之磨練,到我長大出社會工作,遇有幾次的必經之處地,都是單刀赴會,用膽克之,記得某年某月某夜,我從家鄉歐厝,到城裡去參加宴會,深夜步行返家,必須經過另一個村外有一條陰溝道,常聽人說,那邊有鬼,每當天快要亮的時候,村人挑菜到城裡去賣,必須經過該道,有常遇到後面一個會拖過路人的籃子,也有時候會用石頭或沙丟過路人的身上。返家的那夜,我也必須走經該道,那陰溝的地方,有三個因互殺死後埋在那裡的墓,三個墓併成一排,我就想起那個地方,就慢慢的走,在遠遠的地方,就看到墓前有一個穿白衣服黑長頭髮站在那裡,越看越懷疑,今晚真的遇到鬼了嗎?心裡也點怕,但再回想我小時候守地瓜園的膽量,我就繼續的往前走,走進墓地,詳細一看,原來是墓前積水,旁邊樹影被月亮照射,變成好像一個穿白衣黑長頭髮的人站在墓前。
另有一次,我到某校代課,學校是用大祠堂做教室,白天師生齊集一堂,晚上留我一人駐校,因為是冬季,金門風很大,門關不著,因無電燈,是點臘燭,會被風吹息,祠堂正中,都是排神主,祠堂周邊的門,被風吹來吹去,有聲音會搖動,一下子開、一下子關,暗暗的大祠堂無燈火,有聲音,深夜無伴,我假使沒有小時候獨自守野睡的磨練,在那種環境,我就沒有辦法睡覺了,又有一次,我在某校任課,因學校死了一個上吊的學生,不久校長也病死了,家長與師生,都說那個學校有鬼,某天,我輪到值夜,自己一個人,睡在辦公廳,臨時有一位老師來通知我到村裡去接洽一件事,就請他幫我守幾分鐘,我剛到村裡,那個老師流冷汗跑來找我,說學校有鬼,我聽了之後,馬上再回到辦公廳睡,自己一個人睡在那裡,看看剛死幾天校長的辦公桌坐位,想他的坐勢,又聽到校外的野貓叫聲,如果不是我小時候有獨自夜野睡的經驗,我就沒有辦法過那一夜善盡職守的差事。除此之外,內人在某校任教,因路遠每天無法返家,因之住校,她自睡一房間,該校也有鬧鬼,而內人她膽子尚大,乃是每夜過關,到了長男出生,那四十二天的假期,由我去代課,剛到就聽人家說,你所接來睡那個房間,到了晚上,鬼會將床抬轉方向,我半信半疑,認為我從小到大,所經過之故事,已經有經驗了,乃繼續照住。
想起以往,余所經之處還多,所遇之事尚可怕,但工作之閱歷,尚須從小時磨練,才會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到底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