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天是二○○四年清明節，濃霧瀰漫著整個大地，視野一片蒼茫，小小的島嶼彷彿舖滿著一層白色的棉絮，讓人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祭完祖、掃完墓，我和往昔一樣，備了香燭、紙錢和鮮果，獨自一人，默默來到另一處塋地，祭拜一位長眠在這裡的友人。

然而，歲月更迭，物換星移，水泥砌成的墓頂已龜裂成許多粗細不一的紋路，野草從它的縫隙處自然蕃衍，是否意味著往生者的年代已久遠，還是少有親人來探看。儘管我年年不厭其煩地拔除塋上的雜草，但它依然是春風輕拂草又生，徒增我幾許無奈與惆悵。

墓碑上滿佈著青苔、爬滿著藤蔓，紅色的字體已褪盡，石刻的字跡經過風雨的腐蝕、歲月的風化，已模糊難以辨認，馬山之鶯長眠在這個孤寂的小山頭已足足有三十餘個寒暑。而今，歲月的巨輪已輾過無情的人生路，有誰還能記起一隻展翅飛翔在浯鄉天空的小黃鶯，聆聽她鶯聲燕語的呢喃。

我蹲下身，惟恐驚動塋中人似的，輕輕地拔除墓上的雜草。儘管水泥砌成的表面已龜裂，但我並不懼怕會從裡面伸出一隻手把我拉進去，抑或是蟄居在裡面的幽靈會突然探頭出來跟我打招呼。人死不能復活已是千古不變的定律，況且，三十餘年前的肉身早已化成白骨一堆，懼神怕鬼已難容於這個科技昌明的新世代。如果真有幽靈的存在，相信塋中的鬼魂也會保佑我的，因為三十餘年來，除我之外，已沒有第二個人會來到這個孤寂的小山頭，為她清除塋上的泥土和雜草，或捻上一炷清香，燒些金銀紙錢。雖然只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如果與塋中人沒有密切的關係，在這個現實的社會裡，又有誰會自願來施勞。

遠方的山頭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微風夾著霧絲飄落在我滿佈溝渠的臉龐，這種惱人的天氣不知要停留到什麼時候。

我熟稔地捻起一炷清香，今年的感受似乎倍感不同，嘴裡始終唸不出一句禱詞，莫非我的心已痲痹，把爾時那份得來不易的情誼忘得一乾二淨。果真如此的話，為什麼年年清明還要上山頭；倘若不是，為什麼當年的柔情蜜意轉眼即成空。

清煙一圈圈在墓碣前繚繞，往事一幕幕在腦中盤旋，誰也阻擋不住我此時澎湃洶湧的思潮，且讓時光回復到舊時的原點，任由它自然地宣洩吧：：：　

　 第一章

那年秋節前夕，我陪同主任帶著總統犒賞的月餅以及慰問金，親赴島上的最前線，慰問戍守在小據點的官兵；心戰大隊所屬的馬山播音站，也是我們的重點行程之一。

往年，這種例行的慰問工作，都由組長代行，但新到任的主任，為了要對小據點多一分瞭解和關懷，特別囑咐要親自前往。

雖然馬山播音站隸屬於國防部心戰總隊，但年節慰問與隸屬的軍種卻毫無關聯。況且，年節慰問金是依據收支組的驗放人數來編列，小據點是由承辦作戰業務的第三處來認定和統計，慰問金則由承辦福利與慰勞慰問的政五組統籌分配，主任代表的是防區司令官，因此，每逢年節慰問金的發放，都以此為基準。第一線官兵的辛勞，更是不在話下，長官對他們也多了一份關懷。

馬山，位於金門的東北端，距離對岸的角嶼直線僅二千三百餘米，天氣晴朗時，故國山河清晰可見，漁舟帆影歷歷在目。鶴立在海中的草嶼，更如一艘護衛著金門北海岸的戰艦，讓人感歎它的神奇。

我們的公務車尾隨主任的座車，從山后的寒舍花據點到五虎山的海軍雷達站，除了團體加菜金外，每人又加發總統犒賞的月餅一個。主任簡短的致意後，我們隨即又展開另一段行程。路經山西村郊，右轉經過田墩、浯坑、塘頭，從官澳村後那條筆直的馬路疾駛，很快就抵達由長江部隊駐守的馬山據點。遠遠就聽到一陣陣激昂震耳的歌聲：

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

那兒有茂密的森林

那兒有無邊的草原

春天 播種豆麥的種籽

秋天 收割等待著新年

張大叔從不煩惱

李大嬸永遠樂觀

自從窯洞裏鑽出了狸鼠

一切都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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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剛下車，宏亮的立正口令跟著響起，馬山連長雙手握拳，快步來到長官身旁，敬了一個標準的舉手禮，播音站長也聞訊前來向長官致敬。

「辛苦啦！」主任輕握連長的手，而後轉向站長。

我提著提包，跟隨組長，走在主任的背後，順著那條石塊砌成的壕溝緩緩前行。左邊的不遠處，已有幾位官兵和身著軍裝的女播音員站在門口恭候。

「主任好。」他們舉手向主任敬禮，又同聲問候。

「諸位辛苦啦！」主任上前，一一和他們握手，站長也在旁為長官介紹。

「黃鶯，」站長介紹最後那位清麗端莊的女播音員時，特別加重了語氣：「報告主任，黃鶯的國語字正腔圓、音色甜美，每一篇廣播稿，在播出時都融入深厚的感情，打動對岸同胞不少人的迷思，讓數以百計的共軍弟兄、義胞義士，接受號召而起義來歸或投奔自由，為心戰工作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黃鶯，」主任慈祥地拍拍她的肩，「妳不僅是美麗乖巧的黃鶯，更是我們馬山之鶯！」

「謝謝主任的讚美，」她閃動著晶瑩明亮的雙眼，頰上也迅速地浮起一對迷人的小梨窩，微微地笑著說：「這是我份內的工作。」

「有什麼困難隨時告訴主任。」主任再次拍拍她的肩。

「謝謝主任。」她含笑地說。

主任聽完簡報，做了幾點重要的指示後，在有關人員的陪同下，隨即進入鄰近的觀測所，這裡也是我們今天的最後一個行程。

然而，當我們一行正準備上車回部時，侍從官林中尉卻快速地走到我身旁，急促地告訴我，主任要另外發給黃鶯二百元慰問金和一個月餅，要我馬上辦。

我趕緊取出印著「佳節快樂，司令官贈」的紅色禮袋，裝上錢，順手拿了月餅，重回播音站。

「黃鶯長官。」我舉起手，向她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禮，還沒待我說明來意，她訝異地看了我一眼，笑著說：「我是播音員，不是長官。」

「妳穿的是軍裝，佩的是准尉官階，當然是長官。」我笑著，順手把慰問金和月餅遞給她說：「這是主任特別要送給妳的。」

「這怎麼好意思。」她並沒有伸手來接。



日落馬山

「長官的一番心意，妳就收下吧。」我坦誠地說。

「謝謝。」她禮貌地用雙手接過去。

「再見，長官。」我笑著向她揮揮手。

「我叫黃鶯，不叫長官。」她怡悅地送我走出播音站的大門。

我快速地走了幾步，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下，想不到她還站在大門口。我再次向她揮揮手，她也含笑地向我擺擺手。

跨上回程的車上，馬山海嶼的濤聲，聲聲激動著我的心扉，儘管秋陽高照，但那悅人的秋風卻輕拂著我的面龐，讓我感到無比的清爽和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