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經年累月都在做生意，尤其是二十幾年前，金門這一塊蕞爾小島，可以說是「十萬大軍，十萬兵」。從小我就常常看到一身著裝深綠的形形色色阿兵哥，他們在市集採買生意之中來往，在每個擁擠的小小雜貨店中穿梭著。那時，少不經事的我常常坐在往二樓的紅白磨石階梯上支頤發怔。燕子飛舞往返簷間的呢喃細語，「早市」人群聲囂鼎沸，以及腳踏車急駛過去的軋軋響，突然嘎然而止的剎車聲，紛亂雜沓地將晨起的寂寥打散了一地。那樣的高度分貝把我的思緒如潮淹沒，我索性地往樓梯的窗口望去，人潮急速地群聚在整條光亮的中興街口。市場暗巷裡的吆喝叫賣聲此起彼落，但有的雜貨店鋪門可羅雀守在角落，等待第一位顧客的光臨，也等待時光的流失：：：。

當我的目光游移於窗內窗外的現實「人間面貌」時候，一位婦人提著洗好的衣服，並用白色布巾整齊地包裹著，正從中興街口向我們家走來，她是熱鬧市集中唯一的安靜，她是現實生活中的從容涵泳者。她在現實生活的壓力下，替需要的家庭洗衣服，而我們家就是她洗衣服的對象之一。她不發一語如往常沉默地走向樓梯間拾起白色四方布巾包裹的髒衣服。她是晨起一股沁涼的微風，正從樓梯的窗口間徐徐地吹進來，拂過我稚嫩的臉頰，想像著我是在木麻黃的綠蔭樹下慵懶地消磨悠閒時光。那一大包的髒衣服，有時候就像是滾雪球一般從樓梯間翻滾到樓梯底下，這是童年暑假的遊戲之一，夏天真的來到了，讓我想起楊喚詩中「駕著太陽的金車，打著雲彩的傘，夏天先生到人間旅行來了。」那樣的場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漸漸模糊、淡去。唯有那一位洗衣婦人，在我們家生意忙碌得不可開交之時，幫忙我們一家大小洗衣服，雖然婦人是以此營生為業，但是我的心中常常惦記著她，心存善念而感謝她，也許是受到父母親寬厚地對待雇用伙計或店員小姐的影響。

婦人的青春隨著洗衣流動的水源奔向不知名的遠方，婦人的勞苦裡裹腹了一家人的溫飽，她終年的勞瘁提醒著為人子女應該體會「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親恩。她所期望的無非是子女能夠獨立單飛，得到愛的迴響遠勝過物質的回饋。殊不知命運的指南針竟向北指，她回頭盼顧人生的周遭，也只能輕嘆天地的輪迴趨向，再也喚不回她二女兒的生命(二女兒大約國中階段騎腳車外出，被車撞而意外身故)，這一種人間悲劇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難以承受的極大痛苦，不勝悲傷，徒令人感到唏噓悲嘆。人生變了調的曲子，她還是依然唱和下去，是否是一種人生的無可奈何？婦人扛起了肩上所有擔子，仍然不辭辛勞地繼續替人洗衣服，削瘦的肩膀又顯得形銷骨立，婦人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孤立無援，在廣大無垠的汎愛眾生裡，哪裡才是她溫暖的歸向？我們家大約到了我國中階段就沒有再請那位婦人洗衣服了，我也開始洗自己的衣服。童年時遙望而欣羨鄰居頂樓掛滿五顏六色的衣服，像是萬國國旗飄揚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一直到今天，「揚起的衣服」仍然引領著我翹首遠望現實世界的希望。那一段婦人與我們相處的時日裡，母親常常送給她一些食物或舊衣服，儘管他人常常因為婦人卑微的身分與平凡的容貌，而對她有所微詞或不理睬，但是我認為「做卑微的工作，樹立高傲之尊」是一般人該有的信念。這世界上是雪中送炭的人多，還是錦上添花的人多？

當我再次經過山外溪的溪口處，我的心情格外地沉重，因為溪口處不只是我兒時嬉鬧戲蝦弄魚，而是當時洗衣婦人齊聚的洗衣場所。她們不只是洗一家人的衣服，有的更是以洗衣維持家計。她們的臉上未曾有一絲絲倦容掛愁，她們為生活打拚的「認真美」也深深地感動了我，也帶給我的莫大的啟示││為家人苦，並不苦，家人的生活不順遂才真苦啊！

二十幾年後，我依然在新市里的任何一條街道與當年替我們一家子洗衣服的洗衣婦不期而遇，只是身旁不再是用白布包裹著衣服，而是用綠色與赭紅色機械化交織的塑膠質網提袋裝著衣服，那一只提袋雖然已經褪色得一陣灰一陣白，也喚不醒關於舊日與我相依偎的白色四方布巾。我赫然發現她仍舊是一身二十年前灰褐暗碎花布穿著，她未曾因為金門的變化與進步而有所改變，只是臉上多了些歲月的滄桑，以及我未曾了解的情愁悵然。我就這樣茫茫然地與她擦身而過，她專注直視前方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而顯得呆滯。我與她錯身：：：：：，也只有我認得她，她木然的神情，顯然已經不認得我了。她一向瘦弱的身材浮載沉澱在時間長廊與隱沒在市集的吵雜聲中，瘦小的身軀顯得更佝僂，她的一雙手也因為長年洗衣，長期浸泡在洗衣粉、洗潔劑中而變形，甚至彎曲。她踏出的每一步更是蹣跚於行，好是沉重。

過去的洗衣婦也許和現代的洗衣婦無法同日而語，也不再復見溪口處的洗衣現象，甚至多得是以洗衣機取代手洗。但是她從過去到現在仍然一如初衷，不因為社會的變化而改變自己的性情，也深深地影響到周遭對她關懷的人。她樸實善良的心不因為外在環境的變遷而膨脹自己，她曾有的纖纖細手，早已經被流失的歲月刻劃出月駛星馳的痕跡，粗糙地像是佈滿破繭般的生硬。洗衣婦們安靜對談的神情與甜美的笑容，永遠地活在我對童年的歡愉印象中。

洗衣婦人雖然只是芸芸眾生的一位平凡人，卻是眾生相中進退得宜的涵泳者，洗衣婦人的精神誠如證嚴法師在面對挫折時的態度：「她瘦弱的身影在重重壓力下的勞累，有著堅持的意志力；她的聲音柔和，做事情卻剛健有力。」讓我體會到「能耐天磨方鐵漢」、「有恆以收功，耐苦以收成」的道理。我雖然不知道洗衣婦的未來歸向？但是我知道我已走過的生活點滴，都已成為鼓勵我走向人生坦途的一股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