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後的夢想
對岸的砲火像惡魔飛撲而至,撒紅了天空,也染紅了大地。人民用淚水清洗親人冰冷的身體,草草在自家的田園把他埋下,且為自己預留一個位置,或許下一刻將隨他去作伴!一群待宰的羔羊,微弱的哀號被淹沒,世上只知有英雄,那見煙硝裡哭泣的冤魂?敢問蒼天烽火將於何時了?
海邊傳回對岸的喊話:「明天起停火一週。」鄰長夜裡緊急通知:「政府將派登陸艇來接運遷台的難民,不用任何申請手續,想去都可以去。為防對方使詐,明晨天亮前全部到碼頭集合。大家趕緊準備,行李盡量簡單,多出空間好可多載一些人,凌晨三點村外有軍方大卡車來接運。」
鄰長前腳剛踏出家門,父親臉色馬上沉下來,孩子們仰頭不敢大聲呼吸,十四隻小眼睛緊盯著父親,惶惑的等待,不知在這麼急迫的時間內,家族的命運會有多大的改變!父親低著頭,沉重的腳步在大廳踩過一遍又一遍,終於仰起頭發出一聲長嘆,轉頭對坐在角落的繼母說:「天意不可逆!好吧--就這樣決定:阿翠,明天妳帶聰明、小四和美華搭船先離開,如果局勢不好,我帶其他的孩子隨後趕到。妳儘快去打包行李。」隨後拉起我的手到樓梯下,伏貼著我耳邊輕聲說:「小三,上樓把爸爸放在你箱子那串襪子拿給我。」
我像小猴子似地,爬進床底下將那只籐編小提箱拉出來,很快就找到那串舊襪子。以前不敢看裡頭包著什麼,只是覺得提起來有點沉沉的重重的,看父親在這重要時刻第一件就想起它,經不起好奇心的鼓動,躲進床底偷偷解開最前端的一隻,裡頭包裹三只大人手指戴的金戒指,心蹦蹦跳沒敢再解第二隻,綁起來下樓交給父親。連夜張羅出遠門所有費心的事,父親不時看看四弟,摸摸襁褓中么妹的小臉蛋,那份落寞與不捨全寫在黝黑的臉上。當然更沒心理會要被留下的幾個小蘿蔔頭。
睡夢中被叫醒,父親扁擔已在肩上,一頭五花大綁一只古董鐵箱,那是母親的遺物,曾聽外婆提起,當年老人家送給母親的嫁妝,父親非常珍惜,從未准許別人碰它一下。另一頭吊個放置娃娃棉被衣物的竹籮筐,還預留了小床位,給已在繼母背上熟睡中的么妹。大哥右手緊緊地握著繼母帶來我家,那個不同父母的小弟聰明,左手抓住走路都不太穩的四弟。父親對著二哥和我說:「給阿嬸及弟妹們道別吧!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了!」我們趨近摸摸他們的手和臉,心中有些想哭‧但卻強忍著不敢哭出來。「好了!我跟你們大哥送她們上船,小二照顧好弟弟,萬一砲擊記得儘快抱么弟及他躲進防空洞。」
已經忘了父親及大哥在什麼時候回家,只記得二哥和我餓得頭昏眼花,么弟哭得氣都快絕的時候,才看到父親氣急敗壞大聲喊著進門:「人太多了!差一點下不了船。如只留下你們三個小傢伙,就算砲彈打不死,餓也會餓死!」父親煮了一鍋地瓜粥,什麼菜都沒有,那真是令人難忘的一餐,因為大圓桌空了半邊沒人坐!
烽煙漫漫,除了砲聲什麼都沒有。繼母帶著三個小孩,像斷線的風箏音訊全無。她不識字,連阿拉伯數字都看不懂,孩子們未達學齡,誰會幫她寫信?沒有電話也來不了電報,只有鄰長偶而會傳遞一些訊息。有天鄉間傳出:「所有遷台難民,不分男女老少,政府每人發三仟元安家費」最高興聽到這消息的人應該是父親了,只見他手指彎了又彎,自言自語說:「一人三仟四人壹萬貳,全家都去不就是兩萬柒,哇!早知道就一起走。」經濟問題短時間內不用擔心,讓父親稍鬆了思念的煎熬,但夜裡我們常會被他不斷的長嘆聲所驚醒。
砲火嚴重影響了學生的安全,島上僅有的中學停課,所有學生強制打散,依政府分配到全台各中學寄讀。父親要大哥輟學跟他留守家園,二哥和我被分配到中部山城的省立中學就讀,學校整出一棟陰森森的日式神舍收容我們。正愁農曆年假期無處可去,突然接獲父親來信說:「阿嬸託人捎來地址,已匯出一筆生活費用,盼儘速前往探視順便在那裡過年。」經多方打探得知,信中所提地方離學校不遠,只不過可能更偏僻。兄弟倆一大早搭車趕去,轉了兩趟車到了一個滿地泥濘的小村落。東問西找好不容易摸到一片竹子編成的眷村。村內有位熱心的叔叔帶路,指著水流湍急的大水溝邊說:「就是那一家!」門開著,有點怕怕踏進門內,因為事先未曾連絡,不知第一個碰到的人會是誰。
「小朋友,你們找誰?」好濃的內地鄉音從房中傳出,一個中年彪形大漢出現在眼前。
「我們找我阿嬸?」二哥怯生生的回答。
「喔!我知道了!」回頭對房內喊:「阿翠,金門來的孩子找妳!」阿嬸跑出來,很驚訝的說:「你們怎麼來的?」我們道出原委,並把父親交代的話特別強調一番。阿嬸故意把話題岔開,忙著接話說: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先住下來再慢慢說吧!」
實在也無處可投奔,心中雖然感到很不是滋味,但不得不留下過了一個灰暗的年。阿嬸的淚水當然無法撫平我們的憤怒,回到學校第一件事,馬上寫信給父親:「阿嬸已跟別人住在一起,以後不用再寄生活費了!」不敢去猜想父親接到信的反應,只是在往後的幾十年裡,父親再也未曾提起阿嬸,好像她隨著那封信,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
幾乎過了二十年的光景,我已在台灣成家生子,父親年事已高不想離鄉背井,堅持要住在家鄉舊宅。有天老家鄰居佑財伯突然來訪,一見面就說:
「你老爸託我轉告,聽人家說,你那兩個失散的弟弟妹妹住內壢眷村,村名寫在紙條上--」手從右後褲袋摸出一張皺兮兮的紙條遞給我又說:
「人老了內心很多話說不出口,我知道他是很想在走之前,能看看這兩個孩子!」幾十年不敢也不願去碰觸的舊傷口,終於還是要被撕裂!
「阿伯,麻煩您回去告訴我爸爸,我一定想辦法找到。有確定的結果我會回家接他來!」
只有眷村名字卻沒有地址,試著把寫上「眷村服務處」的請求協尋信寄出。沒想到很快有了回應,服務處的回信說:「有家同名但是姓劉,早年也是因砲戰遷台的,地址如下可試著聯繫看看。」事情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迫不及待依址寄去另一封信:「也許老天爺憐憫,願意成全一個老人家最後的願望,如果你真是我的兄弟,請和我聯絡好嗎?」
信竟然石沉大海,等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正當我都快想寫信向父親解釋的時候,郵差遞送一封沒有寄件地址的信來,拆開一看,短短幾個字說:「如果你認為有必要,那就見吧!」這封無血無肉的信,像盆寒冬的冰水從頭潑下,讓我頓時打了一陣寒顫,也使我清醒不少,開始思索究竟要不要見這一面?掙扎好久我決定先把父親接來再談細節。
父親興奮得像個即將上台領獎的小孩,喜孜孜準備好見面禮,一枚金戒指要給四弟,一條金鍊子送么妹。怕父親太激動,留他在家裡等。五弟陪我去接他,我手中拿本當年版面最大的畫報「勝利之光」,像隻查緝毒品的獵犬,在火車站尋找另一個拿同一本書的人,心中難掩悸動,不知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麼。看看么弟好像也有點手足無措。
其實不用看手中的書,他剛在出口閘門現身,我一眼就料定,近二十年不見的四弟來了!他長得就似么弟的翻版!我們倆迎向前去,一人抓住一手,生怕他又從我們眼中溜走。
打從我有記憶起,從沒見過父親掉過淚。那天我才知曉,原來老人家藏了幾十年的思念,像一條滾滾的長河,衝破了缺口!
四弟只停留了一個下午,連晚餐都沒吃就走了!臨走時丟下幾句話:「妹妹原本也想來,我爸爸不同意,禮物我會交給她!」我猛然回想這半天相處時光,他沒對著闊別多年的老父親叫聲爸,卻親暱地提及那位彪形大漢姓劉的爸爸!
父親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長長嘆口氣,如同當年在砲聲中送走他們的情景一樣,也許這輩子已再沒有任何期待了,但究竟是圓了夢還是夢破了,已隨父親長埋在家鄉黃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