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馬山︾是陳長慶的第九部長篇小說。這個標題，很能使「老金門」浮起一幅幅悲壯又蒼涼的畫面。因為，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發生在馬山的故事太多了；有感慨悲歌的，有溫馨感人的，有月白風輕的，有煙硝彈雨的，還有民國六十八年五月間，一位國軍的明星連長林正義，自馬山據點泅向對岸投誠的「壯舉」，搞得整個金門七葷八素，雞犬不寧，連累當地所有的藍排球和漂浮器具都關了禁閉。職是之故，我便在這些方面來猜想這部小說的內容。

不過，這個標題也使我一怔。因為，不久前才聽過一位曾任職警總的文友講的故事，說是當年曾有人寫了一篇︿陽明山的落日﹀，害得他忙翻了天。後來，他對那位作者說：「寫其他任何地方的落日都行，就是不要寫陽明山的落日。」因此，我對本書的內容又有另一番猜謎。然當讀完了這篇小說，才知又猜錯了。

原來，作者還是繞著為金門歷史作見證的使命軸心，從他最熟悉的太武山谷出發，卻另闢蹊徑，為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的幾個老兵與女人的特殊事件，以及和他職務有關的特約茶室(軍樂園)的種種，留下一記記刻痕。設計上，則是以同時擁有三個女友的「陳大哥」的愛情故事做為載體，適當地把那些關乎人性的特殊事件，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共話當年。為怕讀者迷失於書中羅曼蒂克的花叢，而忽略了他所要表現的主題，特在︿後記﹀中把幾個特殊事件拈出，做為「點睛」。雖然，書中對那些事件的著墨不多，但是筆筆都像李香君那把「桃花扇」上的血痕，代表生活在那個時空背景下的軍民的苦悶與吶喊。現在就先來瞧瞧那幾個特殊事件的簡寫鏡頭：

第一件，出現在第五章。一位老士官在安岐機動特約茶室和一個侍應生吵架，女的怪男的空磨了二十幾分鐘，耽誤了她的「生意」，便把男的趕下床。男的心有不甘，倒罵女的不肯用點「功夫」。女的氣得大罵「下流，不要臉！」男的就吼叫著：「老子不拿槍幹掉妳才怪！」而茶室的管理員「竟在人群中看熱鬧」。

第二件，出現在第九章。王班長鍾愛山外茶室一名侍應生，五六年來，在女的身上花了不少錢，還借了一萬元給她寄給台灣的母親醫病。王班長向她求婚，她用「以後慢慢再說」來推拖。王班長不慎染上梅毒，心情不好。女的要他戴保險套，他不但不肯，反罵她變了心，除了不再買她的票外，更不時逼她還錢。女的一時還不出，王班長就罵她是騙情騙錢的騙子，誓言要給她好看。結果，「好看」的事就真的發生了。王班長用手鎗先斃了女的，再自殺。

第三件，出現在第九章。一個曾在金城總室服務過的沈姓侍應生，產下一女後從良，嫁給一位定居金門的榮民。榮民過世後，沈氏為了生活，便在家裡接起客來。女兒長大後，又教女兒也接客。經民間檢舉，金防部就施出鐵腕進行取締。為兼顧她們母女的生計，經過協調，沈氏就讓女兒到金城總室軍官部去當侍應生，自己則閉門謝客。

第四件，出現在六、七兩章。金防部為解決無眷公教員工的「性」需求，特指示政五組研擬其可行性。負責該項業務的「陳大哥」，便擬訂了一個詳細的辦法，並奉准在金城總室附設一個「社會部」。試辦不久，便遭到民間的強烈反對，且在眾多的陳情案件中，發現一個叫「矮豬」的肉商，利用茶室管理幹部的關係，先後喬裝軍公教人員前往尋歡，並把侍應生帶回家，鬧出嚴重的家庭糾紛。由於各方壓力太大，只好撤銷「社會部」。

第五件，出現在十六、十七兩章。被譽為「馬山之鶯」的准尉播音員黃鶯，和「陳大哥」情投意合，在古寧頭播音站服務時，被該站一個即將退役的老中尉電機官孫某糾纏著，黃鶯如果不答應嫁給他，他就要殺掉黃鶯。上級知道後，為防患未然，特將黃鶯調回馬山站。春節放假，「陳大哥」去接黃鶯一同回家鄉玩，不意遇見孫某正糾纏著黃鶯。孫某一見情敵「陳大哥」，便惡言相向，雙方遂發生肢體衝突，孫某拔鎗示威，黃鶯急得向孫某求情。正當黃鶯以身護著「陳大哥」，一顆子彈誤殺了黃鶯，接著又一聲鎗響，孫某了結了自己。

以上事件，都與情色有關，若發生在台灣，只算是「小事」。然因發生在「以軍領政」及民風淳厚，又號稱是「三民主義模範縣」的「聖島」金門，事情就「大條」了。但為免影響「聖島」及軍方的聲譽，這些案件，照例都不公開。此外，特約茶室的設置與運作，也都被蒙上一層神秘面紗。久之，外面就有不實的傳言。那些傳言聽在當年曾承辦該項業務的陳長慶的耳朵裡，他當然無法沉默。因此，便化身為「陳大哥」，並在小說第五章裡，借藝工隊員王蘭芬的嘴巴，把兩個重要的傳言提了出來，即：「聽說這些侍應生，都是犯過法的囚犯，被遣送到金門來從事這種工作？」和「她們為什麼願意到這裡來，是否有逼良為娼的情事呢？」「陳大哥」一聽，便斬釘截鐵的回答說：「沒有這回事。」接著，他就把特約茶室設立的法源及營運與管理、侍應生的召募過程與入出境手續、侍應生在服務期間的職業安全與醫衛生育的照顧、以及她們願到金門戰地來謀生的原因，作了一次詳細的說明，以期「謠言止於智者」。這等於是替官方舉行了一次記者招待會。

至於那兩則傳言的起因，王蘭芬沒有再追問，「陳大哥」也就略而不提了。但是，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起因恐怕就在沈氏母女開私娼的案子裡。因為，當時在現場的目擊者，只知沈氏為台灣人，又是榮民眷屬，來金門做了侍應生。事發後，官方動員了武裝憲警，監察官及地方幹部，由上校組長領軍，浩浩蕩蕩，前往取締，與沈氏對陣。沈氏在民不勝官的弱勢下被迫就範，女兒就被送進了特約茶室。這樣的表象經過演繹和繪聲繪影的傳播，就變成了「侍應生是台灣的女囚犯」及「逼良為娼」的「事證」，被後來某些人用來做文章，以達其醜化官方的目的，如此而已。作者不做正面的辯解，只把底細攤開在陽光下，讓傳言去「見光死」，倒也是個上策。

總歸一句，這五樁特殊事件的「解密」，正是作者的創作設計目的之一。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