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烽火歲月
自從「金門碉堡藝術展」開始出現在報章雜誌篇幅上,我的內心就一直激盪、掙扎不已,不僅僅是驚嘆這項偉大的創作;甚而感慨碉堡藝術化所引發的「色情討論話題」,而真正走過碉堡歲月的人,都知道碉堡也是另類文化的堆積。只是以藝術家的眼光,將之包裝美化成一種藝術傑作,算是一大史前創舉。
記得小學時候,約民國五○年代,對岸的大陸實施「單打、雙不打」,或時而亂打,大致上是有時間性的,一旦到了單號的晚上,六、七點吃過晚餐後,大家的動向就是往防空洞或地下室防空壕移動,若是及早安排就緒,就只是聽到一陣轟隆隆巨響的砲彈聲音,若是來不及進入防空洞而在躲避的途中,就可以看到砲彈像一道亮光從頭頂飛過。當年我們家住在靠山的鄉下,常常可以目睹彈片擊中山上的花崗岩石所反彈的火花,年長的長輩都知道,利用砲聲判斷遠近及著落地點,聽他們娓娓道來,像是閒話家常,一臉自信驕傲完全沒有畏懼的表情,讓人心生敬佩之意。
據說對岸很清楚我軍駐紮的情形,他們的目標是碉堡據點而非百姓,可是砲彈是不長眼睛的,時常耳聞某某鄉親被砲彈擊中,造成死亡或傷殘的人不計其數,至於軍方受損及死傷數字,更是一項機密,可見駐守在碉堡裡袍澤的悲情,令人不甚歔欷。
當時戰地金門百姓生活清苦,物資及精神糧食都非常匱乏,最大生活娛樂就是一台黑白的電視,雖然畫面閃動不清楚,可是已經很讓人著迷,當時只有有錢人家或生意人買得起,所以全村裡的人圍在一起看電視、聊天,算是一項敦親睦鄰聯絡感情的方式。直到上國中時,家裡禁不起我們的請求,總算有一台十四吋的小電視出現在大廳中,除了吃飯的時間可以看以外,平常都是關著的。而當時的我在學校的成績不算差,所以常常偷偷跑到大廳看八點檔連續劇,我才不理會單打或雙打,更不用談躲防空洞之事,記得有一天,正值期中考試,又是單號日子,我因為惦念著連續劇的下回分解,而如坐針氈、心神不寧,於是又不死心的跑去看電視,未料,那一晚的砲聲響得猛,父母親大聲吼叫,把孩子叫到防空洞躲避,唯獨只有缺我一個,而那一晚正巧有一個砲彈的彈頭掉落在我每天唸書的位子,因為彈頭破壞屋頂所發出的巨響,讓父母大驚失色。當砲聲乍歇,他們立即衝出直喊我的名字,而我卻在大廳老神在在的看電視劇,豈料事態嚴重,這一回算是運氣好,但免不了被父母責罵一番,而我卻暗自慶幸被電視救了一命。
話說當時鄉下的防空洞數量,雖然規定幾戶就有一個防空洞可以躲藏,但是躲的人並不多,因為防空洞的環境衛生實在太差,家貓、家犬或大小朋友等糞便,令人作噁,若是下雨則積水,雖然規定由各家輪流清掃,但維護來不及應付破壞,遇到躲砲彈的日子,大家只敢躲在階梯而不敢往黑漆漆的洞裡前進,所以我每每不予理會父母再三叮嚀或責怪。但有一回卻是把自己給嚇死,因為這一天當砲聲響起時,我正在洗澡當中,如何能躲防空洞,而不巧的是砲彈又正擊落我在洗澡的房間另一個屋角,當大家見我一副狼狽像,真是又心疼又責怪,天知道老天爺喜歡跟我開玩笑,事不過三,又再一次讓我驚魂失色。由於生活條件差,平常衣食不豐裕,是可以想像得知,所以一旦有人請吃拜拜,就趨之若鶩,這天同學嫂子村裡拜拜,我也受邀大快朵頤一番,等到吃完大餐之後,才想到這天是單號,當時家家戶戶又沒有電話,無從報平安,若不趕快回家恐家人擔心牽掛,於是我堅持回家,可是同學的親戚又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回家,從陽宅到高坑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更何況當時尚未鋪柏油而是一條碎石子路,更不用說路燈照路,只能靠著感覺披星戴月的走,當時只見馬路中間一小道白茫茫及兩旁黑壓壓的木麻黃樹,活像一幢幢的鬼影,而樹和路之間是一條軍用大電線溝,真亂恐怖的,可是歸心似箭,也管不了那麼多,好同學捨命陪小女子,我倆搭肩互擁,默默不說一句話,加快腳步往家門推進,約莫快到斗門與何厝之間,一道光芒閃過,內心大喊不妙,又開始打宣傳彈了,彈片就落在不遠的山區,可以聽到山上大石頭被擊中的哀鳴聲(回音),我們被嚇呆了,直接反應就是跳進旁邊的電線溝躲避,不管有沒有用,反正就是找個地方躲,等到砲聲停止,我們才又趕路,走走躲躲,一路上膽顫心驚,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一見到家人眼淚就噗嗉嗉而下,我哭我又讓家人操心,又讓好朋友陪我冒險,我真是不應該,至今每憶及此事,都免不了想到這一位兒時玩伴,她真是一個講義氣夠情意的好朋友,感謝及想念她。此時她也為作育英才而宵衣旰食。
也許生活環境可以造就一個人的勇氣,所以從小在父母的心目中我就像是一個得力的助手,家裡比較粗重的工作,我都當仁不讓,記得家裡的經濟來源就是家父賣菜的收入,那時賣菜的菜販是一項不錯行業,辛勞的農夫將採收的各式瓜果青菜批給菜販(中盤),再由菜販跟軍方交涉買賣,中間的利潤不菲。反而種菜的人得到利益不多,但總算是家庭生計的活路。所以,凌晨二、三點常被家父叫起來,喝一口奇苦無比的苦茶,配上一片小點心,算是提神的良方,然後一同到田邊水池裡把早已準備好蔬菜裝上手推車,打理完畢就上路了,一路上黑壓壓一片,加上在石子路上推重物頗為辛苦;當遇到軍方的哨口時,我就有點緊張,哨兵會大喊:那一位?然後家父就會回答老百姓,才可以平安順利通過,若遇有逃兵的日子,可能被盤問很久,最後都會安然無事,因為我們都是善良的老百姓,他們也不會為難。山外的市集非常熱鬧,軍方採買小組羅列並陳,到處是穿著時髦的賣菜小姐為了搶奪生意,形成頗為讓我傻眼的景觀,做生意真是不簡單。每當家父把菜賣完,若有好價錢,我一定可以吃到廣東粥,他老人家只喝豆漿或吃油條,然後再買一些家裡生活用品,直到天色微亮,我們才打道回家。
走過從前砲火的日子,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苦甘摻雜,偶然機會跟孩子提及此事,他們的表情是一臉迷惑,甚至說:「是金的」嗎?大女兒更誇張的說,這純粹是媽媽虛構的故事情節,像是小說電影一樣,以金門人拍攝的「單打雙不打」電影為例子,因為那是演戲嘛!大部份都是編造的,天啊!這就是這一代年輕人的認知,簡直無法溝通。所以,正巧金門碉堡藝術展開鑼,我就帶他們好好認識一番,事實上是有打仗這麼一回事,不是平空虛構的,金門的歷史,血證斑斑,只是把帶有煙硝味的碉堡給予美化包裝,希望未來是一條和平的大道,不管是小三通或大三通都是代表這是一個美麗的開始,是這一代幸福的開端、悲情的結束,是幸是命都是我們共同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