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辮子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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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來浪起。

李心田佇立船首,青嶼、小擔跟大擔島星布金廈海峽。近午,炊煙冒出,一縷縷拉向天際,慢慢消弭在更高也更遠的天。幾頭山羊沿著山坡啃草,像一個一個逗號,遲疑、不明,宛如島跟大片大陸的關係。再過去,便是烈嶼跟金門了。李心田高舉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頭抬得高高的,碧藍色的天空一絲雲朵都沒有,那天空映在那裡,活像室內的天花板。

料羅港在望,漁船漸次繁多。李心田是國民軍副將,他帶了民國建立的誥令,前赴金門佈告。海峽匪多,漁民戒慎打量李心田跟他的部屬。明清以來,金門、廈門等沿海縣市飽受賊匪打劫之苦,民國內亂,守軍失了節制跟支援,秩序大亂,金門一地,只剩守兵二百九十五名,而健一、健二等船隻,多殘破或船身窘小,早不堪使用,無以禦敵。李心田遙想鄭成功叱吒金門,揮軍中原,好不威風,而今,只剩一個寶藍色的天空,橫在那裡,變也沒變。

金門鄉紳站在料羅灣前等候李心田。孫文武昌革命成功,國民軍攻克各地,包括廈門。革命,會帶來什麼改變呢?許多鄉紳跟陳國衡一樣不安。

陳國衡任金門分縣,得知國民軍將來金門時,決定潛逃。

據說,陳國衡是為了保護他的辮子才逃走的。

他挽著花白的辮子,想像辮子被割斷的模樣。他的爹爹、爺爺、曾祖都蓄辮子的,他做過一個夢,夢裡,先人披頭散髮,朝他喊,還我的辮子來!他嚇得說不出話,舉著自己辮子,交給他們。先人們握著安心不少,倏然,辮子散了,黑的、花的跟白的髮,滿天飛灑。先人們大驚,手伸著,眼瞪著。陳國衡得了一個啟示,辮子,是血脈的臍帶,祖拉爺、爺牽父、父挽子,連起辮子,連起生命,卡嚓一聲,斷陰陽,阻族譜。

是夢,陳國衡驚出一身冷汗。儘管是夢,卻不尋常。陳國衡決定要走。

許多人跟陳國衡一樣駭極,也想學他攜家帶眷逃跑,但是,祖業在此,再苦再難,都得守住。唐代,陳淵帶領十二姓民戶及部屬於金門牧馬,居民日增。清朝初年,清廷為孤立鄭成功實施遷界,沿海數里,人煙盡去,康熙十九年居民才陸續返回故土,金門雖位居海南偏島,但這一個偏島,仍是居民心頭舊地,如何說去就去?

李心田被民政廳官員跟鄉紳迎入浯江書院時,王福氣也擠在人群看熱鬧。

那天清晨,王福氣的妻子即將臨盆,他上市場買魚,給妻子補身。市場素來吵雜,那天清晨,卻意外沉靜。流匪洗劫後,也留下類似氣氛,大夥你一句、我半語,嘀咕官兵不力,連駕船追擊的勇氣都沒有。空氣,顯得鬆垮垮的,人人都打不起精神。不過,他們提起不久前德興當舖夜間遇搶,陳登求以毛瑟槍嚇阻盜匪,且擊斃一人時,倒是興頭十足。大家咬牙切齒地說,恨不得陳登求能多殺幾個盜匪。然而,僅僅殺了一個。

僅僅一個,已讓聽故事的人心滿意足閉上雙眼,揣想夜黑風高,盜匪如何欺上陸地,摸黑地闖進當舖。沒料到當舖竟睡了人,門閂一落,那人機警地按了扯鈴,盜匪來不及看清楚德興當舖到底長什模樣,就被陳登求射死。

王福氣想,盜匪又來了嗎,讓生機勃勃的市場失了魂魄?

是,民國來了。據說,這個帝國,還是沒有皇帝老子的!

這是奇事,還是笑話?

李心田一行人並沒有走進市場,但市場上的肉販、菜販、顧客都知道隊伍將轉進浯江書院。市場上沒有人起鬨,就一個跟著一個,跟在迎接李心田的鄉紳後頭走。王福氣拎著魚,一路走來,血水倒也滴得乾乾淨淨,幸好陽光不大,不怕魚餿。李心田拿出誥令,宣布說,即日起,人人得剪除辮子,然後得改幣制、得派官員駐守。一鄉紳率先做了榜樣,取剪刀,卡嚓聲響,辮子立斷。從此,清廷成了前朝,跟唐、宋、元、明一樣走入歷史,然而,辮子握在手裡,卻不知該扔了、還是剛把它當作先祖的一部分,焚香,掩埋?

王福氣正瞧著心驚時,手臂被人用力扯了一把,偏頭一看,原是嬸婆忽圇圇擠進人群,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的老婆就快生了。王福氣這才想起手上還提著給妻子補身的魚。他趕緊分開人群,跑了開去。

王福氣家裡已忙成一片,劈柴的、燒水的、端茶水的姑啊、婆啊、娘的,胡亂走來走去。接生婆在他妻子嘴裡塞了條毛巾,免得激烈咬嚙,傷了自己。那來自身體深處的痛楚,撕裂地、悽悽慘慘地,滲透毛巾的阻攔,模糊而淒厲地嚎叫著。王福氣想起村里那些嬸啊、婆的難產故事。那些沒出世就斷氣,以及才出世就命喪的嬰兒,給拗成一隻蝦的形狀,再塞進甕裡,埋在田裡或路旁。房裡,妻子倏然高高尖尖一聲驚叫,那聲音因毛巾堵塞,像含了沙泥,痛苦而含糊。毛巾大約是掉了,尖叫聲突然晴朗,且過於晴朗,渾然尖銳、讓王福氣打從腳底寒起來。王福氣呆呆望著房門,他訝異那聲音,也臣服那聲音,妻子的尖叫提高、撈高,王福氣嘴巴跟著開得大大,一口氣幾乎吸不著時,嬰兒聲傳將開來,宏亮的哭泣跟低悶的喘息參差而合鳴,王福氣訝異張大的口慢慢閉了起來。

李心田抵達金門第一晚,王福氣也初為人父。

是夜,還吹東南風,寒氣漸去,春意正興。臨睡前,李心田後揹雙手,站在廳堂。他帶來的部隊進駐浯江書院,門前幾名士兵,扛槍巡邏。庭外滿天星斗,顆顆晶瑩閃爍。他拿出捲好的誥令,又看了一次:即日起,金門地區民眾,等剪除辮子,服從國民政府領導。李心田噓了一大口氣,他完成交付的使命了,這個島、一個跟他莫不相干的島,卻因為他,讓歷史毫無縫隙地流轉而去;一個島,一個碎裂在大陸邊緣的島,到底還是辜負了鄭成功的期望,沒能在兩百多年前,剪了滿清的辮子;而鄭成功砍伐島上樹木,製船、駕船,東去台灣,致使金門風沙漫漫,又辜負了多少島民?

李心田一笑,冥冥中,他倒是完成鄭成功的託付了。

王福氣的天空,自不比李心田大。是夜,寒氣漸去,春意正興,東南風徐徐而來,王福氣木然地站在中庭,他錯過了晚餐,卻也不覺得餓。娘跟接生婆都已疲憊不堪,仍擠出一絲笑容說,抱抱孩子吧,有卵葩的。王福氣生硬地接過為紅袍裹得一身喜氣的孩子。孩子前額光禿,髮多長在腦後。王福氣打量著,這前朝受孕的孩子,畢竟還長著一顆辮子頭,但他們說,這已經是民國了。

想到這,王福氣覺察到有一絲絲不對勁,不由得伸出食指、中指,醮了醮口水,抹著孩子的額頭。

那口水映著星光,映著王福氣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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