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目標立在遠方，久了，它就會成為一種幸福。

支撐盜匪楊海明跟同夥熬過三年苦牢的，是一股復仇的想像。他跟他的嘍囉林千說，非砍死那姓李的傢伙不可。當然，砍死或刺死或射死，這些以死亡為結局的想像，是無法真正興奮楊海明這般盜匪的。楊海明舉起喝稀粥的鋼杯，不敲，而是用力地在牢獄濕濘的地板上劃著。鋼杯化作那姓李的傢伙，那姓李的傢伙又變作一支毛筆，汩冒鮮血的筆，楊海明拿著筆、拖著姓李的傢伙的屍身寫字，他得慢慢處死那傢伙，先凌遲姓李的兄弟跟子女，再灌他水、點他火、掌他臉、割他肉、挖他眼，讓他連死不瞑目的機會都沒有。

矢志報仇是楊海明的一個夢，三年來，他講了又講，就是那幾齣凌遲的戲碼，林千聽也聽煩了。因為聽得厭煩，仇恨不僅磨蝕光了，也懷疑報仇是否正確。好幾次，頭頭又咕噥報仇一事時，他不禁要說，我們是強盜，是該搶該盜，姓李的保護辛苦掙來的家產又沒有不對，錯只錯在我們錯估了那傢伙的實力。

姓李的傢伙喚做李炎舖，金門古寧頭人氏，有弟李炎彬、李炎陪、李炎濟等六人。楊海明一幫盜匪沿著江浙一帶搶劫，有幾次，錯估形勢，搶進廈門大戶，被打得落花流水。楊海明想，金門地小、民寡、兵疏，加以清廷遭逢外國勢力跟革命軍搗亂，沿海島嶼形同孤島，必有機可趁。他們喬裝商家，欺進後埔，幾經打聽，得知古寧頭李炎舖治家有方，兄弟和睦，加以精通會計，聲譽隆重。楊海明那管這許多李炎舖的好處，他看上李炎舖一手統籌家產，且未分家這一點。楊海明想，李炎舖理財有方，只要逼出帳冊，就可抖出金銀財寶。

楊海明是這麼想像李炎舖的，眼戴老花鏡，看人時習慣壓低下頷，抬高雙眉，以上吊的眼珠子看人。李炎舖還擅書法，既然能寫書法，未必能扛扁擔。襲擊當晚，楊海明跟下屬在後埔的酒舖先行飲酒慶功，等到夜深，才摸黑出門。

後埔離古寧頭，夜行時許即可抵達，楊海明求慎重，派遣哨兵打探，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才走到。楊海明推論，夜裡三、四點，人睡得正熟，他沒料到，李父患咳嗽，李炎舖夜裡起來奉藥，人才出廂房，就警覺到大門外，一陣細碎腳步聲，偶爾幾聲叱啊、呼啊、吁的聲息。李炎舖，聽出賊來了，正分派任務，吃了一驚，心想賊來了，該如何是好？李父恰恰激烈咳嗽，他得了主意，開一縫窗，抓一根抓癢用的竹棍，探出去，趁父親再咳時，鈀著臨戶弟弟炎彬的窗。炎彬認出是兄長鈀他窗戶，他向來嚴謹，必是有事發生了。金門賊匪多，他轉念一想，就知道怎麼一回事，隨即把訊息傳給炎陪、炎濟等，沒多久，人人都知道家裡來了盜賊。這時，楊海明正在大門外竊竊密議，所謂「擒賊先擒王」，決定先逮李炎舖。

一名嘍囉拿刀子插進門縫，徐徐挖轉，門閂鬆了，意外地，刀把一鬆，晃噹落地，宛若雷打。楊海明等人壓低身子，只要李家有動靜，他將率先殺入。李家似都睡熟了，毫無聲息，楊海明決定等，等他們再次睡熟。幾分鐘後，他輕悄推開大門，站定中庭，正要推開房門，一陣火光忽然照來。原來，李炎彬夥同兄弟拿了扁擔、圓鍬，偷偷爬上三合院，三合院貼得近，登上樓梯，爬上廂房屋頂，用力一跨，就上李家宅院，李炎彬兵分兩路，從兩邊屋頂靠近。

楊海明事後懊惱，都怪那不小心落地的刀把，都怪出乎他想像的李炎舖。他沒戴眼鏡，也不文弱，掄起扁擔當長棍耍，奔向中庭，打斷好幾個嘍囉牙齒。李家人高舉火把凌空而照，楊海明搞不清楚來了多少人，只看見人影幢幢，喊殺喊打、鐺鐺鑼響。楊海明跟七、八個同夥在慌亂被打散，一一被執縛。楊海明多次從官兵手邊脫逃，沒料到卻犯在尋常百姓手裡，他撐大眼皮，露出小小如蛇蠍的眼珠子，凶狠地瞪著李炎舖等人，誓言出獄後報仇。

那細如蛇蠍的眼珠子也成為李炎舖的夢，惡夢，老是在凌晨三、四點，楊海明一幫人的襲擊時刻驚醒。李炎舖再也睡不著，走出房外，面對中庭發呆。那晚確是惡戰，那惡戰卻只是一個開始，隔著海，賊人還叫囂著。

出獄後，林千還跟著楊海明，楊海明變賣密藏的財寶，購買商船、武器，招兵買馬，趁東南風時起航。楊海明雖為復仇而來，卻不為仇恨矇蔽，找來更多同夥外，機警買了商船證件，以供海警檢驗，也在船艙裡做了隔間，存放武器，為免軍警上船查緝，當真買了白糖、茶葉等貨物，楊海明志得意滿，如今，能夠做的，就是等待了。

林千幫忙楊海明張羅，報仇一事，他本不如頭頭積極，甚至覺得厭煩。出獄後，他忙著搜購武器、召集同夥，不知不覺，感染了楊海明的復仇意志。林千也開始作夢，當楊海明再提復仇細節，林千便加油添醋，飲烈酒，林千蒼白的臉逐次血紅，他的夢，短短幾天、或幾個月後就能實現了。船揚帆，船南行，李炎舖行將西歸。

楊海明直取金門，預計登陸古寧頭，殺他個措手不及。

五、六月天，海，突然啞了，一點氣息都無。林千坐在船艙內，幾乎悶出病，船艙外，更炎熱，漠漠大海，船都失去蹤影。楊海明正揮汗，擦拭大刀，腰間配槍，活像軍閥，威風。楊海明懂得海，他喃喃地說，要有一場大風雨了。午後，天空果然變色，灰瀚的天表堆擠著洶湧的黑，且張狂，一塊一塊移動。那推動雲塊的風忽地降臨海面，浪大作，船顛簸。楊海明說，這還只是小風小浪啊，不消二、三時，海就風平浪靜。

風浪果真不大，天空，盡是陰霾，轟隆幾記悶雷，雷光穿透烏雲，楊海明說，這是老天爺為我們慶功。等待三年的夢，終將實現，林千也大嚷，老天有眼。天，每一轟雷，楊海明隨著大喊，殺啊殺啊，林千跟著大喊，同夥也作興號叫，那彷彿天跟人的合奏，一頭轟隆隆，一邊殺聲震天。楊海明喊得性起，灌幾口酒，站在船艙外，舉起軍刀當指揮棒，點播著天雷跟人聲。喊殺聲賽過浪濤、勝過雷鳴，楊海明高叫，姓李的，你可別死得太早啊！

閃電忽近忽遠，一陣閃電逼近，飛快閃動，雷聲大作，林千整個人像被挖了一個大洞。他耳朵鬧哄哄鳴著，嘴巴想閉卻閉不了，耳朵、嘴巴像有了聯繫，得不斷開張著，才能排瀉耳朵過量承受的聲響。他聞到一股焦味，眼睛瞪大，再也閉不起來。楊海明像豬仔被綑綁，四肢縮屈，渾身焦黑，他高舉的刀，也不知道飛到那兒。

十幾個賊匪張大嘴巴，隔半晌，才有人說，楊海明是到天庭，當了雷神。

黃昏前，正如楊海明預料的，風雨停了。

事隔多年，李炎舖才聽說楊海明遭雷殛斃，也想起那幾年來，半夜裡，悠悠忽忽驚醒的夢。一個夢，作得久，彷彿麻木、遺忘了，這一刻，再度警醒，依然是股刺感。

那晚，楊海明化作厲鬼，進了李炎舖的夢。深藍色的水流中，他蜷曲似蝦的軀體浮游著，皮膚龜裂，肉腥紅、骨磷白。李炎舖想知道他真是死了，手沒碰著軀體，楊海明忽地睜眼，森冷的寒氣從他小小如蛇蠍的眼珠子射出來。

那寒氣，殺聲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