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邊的孩子
從沙美回來,環島北路兩邊的田野景色,已不一樣了。就在兩三個月前,收割後的高粱稈盤據了許多的田地,也緊緊抓住人的視線,如今,在這年關前,大自然已在佈置新年的第一場地景裝置表演藝術,將薄薄的一層嫩綠敷住地表,大畝小畝的,任午後澄金的陽光在其上跳躍閃爍著,青青亮亮映入眼簾,讓人滿心舒暢,那應該是油菜花或是麥子的禾苗吧?春天來到了嗎?心裡正在激盪,手卻將方向盤打轉往浦邊的路上。
去浦邊?在駛向村子的道路上,心不免游移了一下,因為原先只打算要直走金城,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右轉,一時也說不上原因。走就走了,何必計較那麼多呢?人說偷得浮生半日閒,在不趕路的時候,拐個彎走上一條不是既定的路,帶著一份隨意,說不定給了自己一些新鮮的消息。何況同是這樣的陽光下,拜訪了那村莊兩次,都給了我好印象。走吧,去看看村莊的老房子、看看我那未畫完的寫生中的景,看看那些孩子,甚至去低迴品味那些童言童語。
緩緩駛入村莊,村莊沐浴在溫暖的冬陽下,一片祥和。一些家戶忙著刷洗鍋碗瓢盆的,紅的綠的黃的各種顏色的衣物被褥暖洋洋曬著,穿著時髦的男女青年也多了,那應該是返鄉過年的遊子吧?三四位國中模樣的少年,在空地上笑鬧著切磋越野車的本領。村莊較往昔熱鬧些了,看了讓人也多些活力來。我將車停靠在村邊的水泥路旁,過了池塘,來到昔日的畫景前。房屋高低錯落別來無恙,木頭鐵板圈成的籬笆依然圍著「自種自給」的菜蔬,尤其是那朵朵豐潤茂盛的高麗菜,令人歡心而垂涎。攀爬在牆頭上的藤類是枯黃瑟縮些,屋前的雜草地也乾黃些,還染著殘冬的色彩。景物大抵依舊,獨不見那對和我「辯論」的小姊妹。
猶記得那一天,她倆是跑跳喊地衝過來,趿著的塑膠拖鞋拍踏拍踏響。人沒到,那妹妹「姊姊,妳看!藝術家在畫圖!」的叫聲,從遠遠的水塘那邊拖引了過來,讓人不能不側目。 等抬頭起來,兩個小身影已來到跟前,險些撞倒我的畫具。
「你是藝術家?」妹妹氣喘喘地劈頭問了過來。
「不是。」這迎面而來的問題,一時真叫人不知該如何回答。眼光掃視她倆,當下心中也不禁詫異這小小的年齡不用像「畫家」這類較通俗的字眼,或是白一點說「有人在畫圖」,竟用了這有些深度的詞語。「藝術家」這三字就自己來說怎敢擔當?那是有一定的態度和精神的。對初學的我而言,目前能夠讓手中的炭精筆拿得穩就心滿意足了,還奢想些什麼?
姊妹倆聽了我的話,看看低頭的我再看看畫紙。然後,唸幼稚園的那妹妹又提高著聲音叫著:「你是!」
「不是啦!」低頭繼續畫著,故意將這三個字拉得長長的。一來看她們的模樣頗好玩,逗弄逗弄她們,再來還是要向她們表明我不是藝術家;藝術家豈是這麼好當的?
妹妹有些不服氣,揪著旁邊姊姊的衣袖問「他是不是藝術家?」稍微高些的姊姊是小學一年級生,多上幾天的學就顯得較為沉靜成熟。她再睇我幾眼,連點了幾下頭。
「你是藝術家!」像似找著了證據,妹妹又高聲發難了。
「不是啦!」
「是啦!」姊妹異口同聲說著。
「不是啦!」當我說完之後,她們有些氣憤地走人。
走了人,可讓我安靜地畫,但沒多久,拍踏拍踏兩人又來到。
「我─媽─媽─說─你─是─藝─術─家!」一字一字從兩張小嘴中唸出來,斬釘截鐵,畢竟找到更有力的靠山。這兩個小妮子可真厲害,沒想到還跑回家搬救兵,真是執拗啊!
「不是啦!」我加重語氣說著。
「是啦!」兩個人還同時重重頓著足,只差沒搥胸,總之,非要我認輸不可,更不容我解釋;即使解釋能說清楚嗎?
看她們那麼認真的表情,再「辯」下去也是沒完沒了,就權充一下吧。但心中卻在暗笑,自己何嘗有一絲一毫藝術家的氣質?何曾追尋這樣的夢想?這些日子以來,隨著東走西跑的,只不過喜歡和那些靜物面對面,享受著那份寧靜自在的氣氛罷了。「不要想那麼多,提筆畫就對了」,這樣的念頭和態度,始終讓我較能和挫折在一起,心情較輕鬆自如。若果有一天燃出了追求藝術的執著和熱情,讓我沉浸其中的奧妙和興味,在生命的旅程中,這應該是件很感恩的事。
小姊妹看我停了口,竟不吝指導我起來;尤其是那妹妹,說房子要怎樣畫,籬笆上的小鳥也要畫,樹要畫直一點,也要畫那些野黃花:::。真是有夠糾纏!走過許多村莊,還沒碰過這般「倔強」的孩子。沒辦法把她們打發掉,只好哄叫她們回家拿筆紙來畫,兩人倒也俐落,不一會兒的功夫,拿了紙筆來了。我要姊姊畫房子,妹妹畫樹。姊姊聽話,趴在地上畫了起來。妹妹搞怪,說要畫藝術家,非要畫我不可。真是受不了,要畫就畫吧,只要高興就好,能不吵擾最好。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