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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邊的孩子

發布日期:
作者: 洪明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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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靜下來了,這時才感受到靜默的可愛和那午後陽光曬在身上的暖意,當然,也看到它溫柔地拂照在那兩專心畫畫的小小身子上,那種專注的姿態,真是沒有理由不去憐愛。這樣,三人就在陽光下畫圖,那畫面自己看了都滿感動的,滿溫馨的,只可惜不能分身跳開,否則就可拍下照留存,紀念這一看來有些「無厘頭」的緣。不久,她們畫好了,我都給100分,也稱她們是「藝術家」,要她們拿回家給爸媽看,不待我將話說完,就像兩隻小麻雀一路叫「爸!媽!」飛快回家去。在旁怔怔的我,百般不解為何還濃密的一頭黑髮,竟被畫成短短的三根?不過,那樣子倒像個藝術家的容顏。或許人到那只剩三根頭髮的時候,可能才有那麼一回事?

隔幾天後的週日,那是我第二次來到村莊。她倆找來一群同伴說要來看藝術家畫圖,請了抱孫的三嬸婆過來看,也叫澆菜的阿公來。慈祥的阿公叮嚀她們不可「吵」我,但她們仍聒聒噪噪,告訴我哪間房子是哪位同學的家,有一隻母狗生下五隻可愛的小狗狗,邀請我晚上到家和爸爸吃飯喝酒,以及學校發生的事情等等。小嘴巴像裝著電動馬達似的說個不完,我一心只想安靜,不願煩心,只能偶而虛應一應,不過能和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扯上幾句,感受一點赤子之心,心中的喜樂就細細流盪開來;不只當時,即使今天想起,嘴角也不覺泛出笑紋的。

在「我的圖景」中徘徊了一陣子,收拾了這些回憶,然後沿著村屋曲折的巷道慢行。經過了徐老師曾用水墨勾勒的老厝,佇留了幾眼,瓦壁之間只覺多了一層冬天寂寥的況味。轉來到番仔樓前,樓前的溜滑梯盪鞦韆孤零零的,小孩兒都跑到哪去了?曾經,在這兒,那個理平頭赤著腳的小男生在遊樂器材上高聲問著:「你在看什麼?」是我在洋樓前踟躑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吧?這樣頹圮的廢樓,倒的倒,壞的壞,荒草雜樹的,到底有什麼可看的呢?的確也是,這般蒼涼荒蕪的景象,怎堪這樣年齡的孩兒消受呢?而我能為他說清楚眼前那人去樓空所引起的悲涼感慨嗎?於是我隨口應了一句:「在看風景」。小男生停止了遊戲,兩眼直瞪著洋樓。看了半晌,滿臉疑惑。

「風景在哪裡?」小男生說話了。

「你就是風景啊!」我半開玩笑說著,一半也是看他一副「古錐」樣。

「你才是風景!」他急促回了過來。我想大概看我笑笑著說以為在作弄他要佔他便宜。

可不是嗎?人世浮沉,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不就交織出許多的筆觸許多的顏色,而在「生命的畫紙」上塗抹出林林總總的「人生風景」嗎?或是蕩氣迴腸的生命長河、或是意氣風發的日麗風和、或是悲愴困蹇的荊天棘地、或是豁達禪定的天心月圓、或是徬徨失志的濃雲慘霧:::。紅塵滾滾各有風貌各有表情各有姿態各有特色,而人生如寄,短暫又無解,當面對生命一點一滴在眼前流失,該怎樣來調色盤為人生風景上畫呢?孩子啊,一生就只有這麼一張畫紙。

「我也是風景!」我趕緊表白,好讓他能夠釋懷。

他聽我如此說,才帶著滿意的神情,又努力盪起他的鞦韆。

「我要畫怎樣的風景呢?」那一個下午,心猶像小孩搖擺的鞦韆盪來盪去。盪去的是往者已矣,盪來的是來者可追,然未來如謎,只求多找些勇氣,多找些堅持,多相信自己。

我又在村屋巷弄中漫遊,經過宗祠,經過了宮廟,經過了菜畦,又經過了一座洋樓,來到一間破屋前的小門口埕。埕上擱放著幾張椅子曬著雜物,四五小孩穿梭其中玩著追著笑著,兩隻狗兒伏著不動作日光浴。我瞥見到那好奇問我「你是誰?」的男孩,那是第二趟收拾好畫具準備動身要離村時碰到的。

「你是誰?」「我是:::」這問題一時真叫我語塞。如果說「我是某某某」,他認識嗎?或是表明身分職位,對他又有多少意義呢?平常除了在不明的電話線端,很少人直接這樣問的,這就是我尷尬得不知該如何說的窘境?卻也讓我忍不住問自己「我是誰?」「我」──吃飯,穿衣,睡覺,上班,一切如常,看來是最熟悉不過的了,但真正要說時,似遠卻近,似近卻遠般的捉摸不定,有時甚至陌生起來?每日洗臉穿衣照著鏡子,從不懷疑自己怎有那張臉孔那般身軀甚至那顆心靈?但有時凝神細視之下,「這是我嗎?」這樣的驚覺,或許看來是庸人自擾的事,人不會閒著無事去懷疑自己的臉容或自己恓恓惶惶些什麼?怕只怕猝然來那麼捫心自問──我是誰?我生存的意義呢?問到底時,說不定也會讓自己心慌慌。

可愛的小孩子,或許那是你和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但那麼無心一問,讓我陷入紛亂。現今,我猜想你玩得那麼盡興,大概也忘了我是誰,但「我是誰」這句話卻一直縈繞在腦際──因它逼使我要認識自己,面對自己。

我再繼續往下走,來到敏達師明燦兄和清忠兄寫生的地方,那兩棵高大的木麻黃,依然蓊鬱。我到樹前摩挲摩挲了一番,領受他們三人一伙使勁畫著這風景的魅力。然後再回頭往下走去,來到大溝旁,看了一陣招潮蟹和彈塗魚鑽來躲去的本領之後,日頭偏西,寒氣漸重了。

不知為什麼,那些孩子簡單的童言稚語,讓我不斷地問自己。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來?什麼時候還會遇見那些孩子?可確定的是自己更清楚內心深邃處的渴望。再會吧,浦邊的孩子們。車行慢慢離開村子,民居的馬背燕尾在車後漸離漸遠,穿過了迂曲的農路後,右彎,就從中蘭駛上筆直的環島北路了,路燈已亮,一盞接一盞。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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