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風,停下了,那砒砒砒的、砂礫擊打赤裸岩石的聲響也暗了下來。風歇止前,打起幾個漩渦,聲響完全不見,彷彿世界也輕鬆了,正等著下一個徵兆。然後,又是一陣風,帶著寒氣。
咿嗦。李心田摩梭手掌。咿嗦。
李心田裹著外套,立起衣領。文台古塔上,李心田望著巨石上「虛江嘯臥」的題字。字是明朝抗倭名將俞大猷駐守金門時留下的,嘯風中,俞大猷喃喃沉吟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仍迴蕩風中,李心田聽得嘆息。
幾天前,夜裡的海突然冒起火,隔著遠距離望去,那火只比星點大些,彷彿仍霹靂霹靂響著。居民知道,那是海盜殺人劫貨來著。長年來,海盜趁三、四月東南風汛,從南粵入閩,截劫商船,直至浙江;待到八、九月北風起,再順勢南下剽掠。這南上、北下,幾乎跟每年帶來茂盛魚泗的洋流一樣準。隔天,李心田跟地方鄉勇巡視官澳一帶海邊,果然發現遭劫的船隻殘桅。李心田格外留了神,特地驅赴文台古塔高地巡視。
李心田為國民黨人,年前帶著民國創建文告,扺金。授命駐守年餘,不曾發生過重大情節,直到海的遠處竄起火花。李心田帶領的軍隊不擅海戰,加上船隻不堪使用,實也無力海上追擊。李心田回到後埔浯江書院,偌大的地圖懸掛牆上,他走來走去,望著地圖畫策。狀如金元寶的金門,孤單地懸置在廣漠的大陸地輿下,如今,正有盜匪棲息在金廈某處海域,望著島,虎視眈眈。地圖上駐寫金門的古稱,號為「仙洲」時,必是太平時期,變作滄海或滄浯,許是動盪之際吧,而今的「金門」,得自明朝洪武年間,取其「固若金湯,雄鎮海門」。李心田不自禁苦笑。
李心田取紅筆,在許坑、歐厝、後埔三地畫上紅點,牽成一條蜿蜒路徑。他謀定之後,招來鄉勇團練,吩咐他們依計行事。李心田沒把握盜匪是否依計,出沒他劃定的小徑,也可能,盜匪直取廈門,金門就無事了,然而真能無事嗎?
清廷、民國之交,局勢困難,許多人被逼為賊寇,加上為奸作惡的匪寇,賊人的勢力越發強大,單憑幾百人兵力,是無法固若金湯,雄鎮海門的。李心田的心裡鐺鐺鐺蕩晃著,每一聲都有回音,隆隆隆地。李心田卻不動聲色,暗暗把指揮部遷往歐厝,一連幾個晚上,都和衣而眠,以求捷便。到了第四晚,李心田雖疲憊,卻不成眠。他摸黑走出古厝,夜深星冷,冷得他直打哆嗦。他側耳聽了一陣,夜裡的風,仍風砂走石,砒砒砒之外,更似鬼魅行軍而過。他擔心賊匪再不來,商家就要失去配合的耐性。為了謀賊,後埔商家入夜後都得另覓他處,但是幾天乾等,卻無賊影,住不慣他處的商家都說,賊匪怕是走了,進了內地。
李心田悶悶不樂,卻也無可奈何。天黑,李心田沒有走遠,坐在天井的長板凳歇著。門外,黯淡無暉,依牆而立的士兵也站得挺健,今晚恐是無事了。李心田定定地望著門外,忽地大步走到門口,兩名士兵這時也警覺到什麼了,睜大眼睛瞧。黑夜裡,有個物事,不安地、焦躁地,李心田握緊拳頭,平舉胸口,像握住一根弦,越扯越緊。遠處,透著一丁點的光,光沿著地板移進。那光走得快極了,好像流星劃過天際,華麗而喧嘩;光再靠近一些,才發現是兩點光,又近一些,才知是三點。李心田衝出大門外,那三點光中某一點,奔跳出來,李心田的拳頭又握得緊了些,卻慢慢放下胸前,吩咐幾名心腹,趕赴歐厝海邊。那疾行而去的腳步聲悶悶地納入夜中,那疾行而去的腳步聲還能疾行而回嗎?
接下來的時間,李心田只有等。他是習慣等待的。每一場戰爭都需要等待,在壕溝裡等、墳墓邊等、在雪地等,等待真正的黎明。等待中,才容易發現所謂的 「天籟」,是孤立於人世之外的,鳥聲也罷、蛙鳴也罷,連蚯蚓鑽出爛泥,挖崩泥土原先的結構也有聲音。唯有寧靜時刻才真正發覺聲音在這世界的位置,然而,他的位置,卻在一場一場的戰爭裡。隔許久,夜裡走來一支隊伍,這回,李心田不再等,他擎著燈籠靠近,帶頭的士兵半邊臉都是血,光一照,像閻羅王一樣嚇人,李心田一看,卻滿意地微笑。那不是士兵的血,是近距離的血噴出後,灑在士兵臉上。
如今,一切都有了定論了;如今,仍然只有等。李心田趴在壕溝,望著海上一艘載浮載沉的商船,暗自咬牙。等待中,夜漸消弭,天邊,料羅灣上空,漸現霞光。雲,被風扯得一縷縷,幾經吹拂,滿天做亂。亂,亂做一起一起鳥聲,從這頭的樹叢飛往那頭的樹叢。一名士兵匆忙跳進壕溝,在他耳根說了幾句話,李心田半舉拳頭,上百名士兵隨即大氣一吸,不再吸氣似地,就此憋住。
李心田分辨出正有幾十雙大腿通過芒草小徑,走得急亂、或許還帶有張狂跟興奮,窸窣窸窣地,似行軍的前奏曲。李心田想,這一場緝匪戰爭,就這麼完了嗎?打完這場仗後,就是金門真正的黎明了嗎?
腳步聲忽地停止了。帶頭一人,拿出探照燈朝海上閃了三下,船那頭,也跟著閃。帶頭那人關了燈,狂喜的表情充滿抑止聲音,終於按捺不住,哈哈大笑,其餘盜匪跟著笑了起來,拖著劫來的金飾、古董,魚貫地走出來。他們這趟行搶是計畫過的,他們研究風向跟金門沿岸,找出歐厝一地登陸,再赴後埔。為了不打草驚蛇,盜匪決意擱下歐厝,直入後埔。入夜後,他們等待巡夜的鄉勇經過,打發幾名身手矯健的盜匪翻過牆去,再開大門。本以為免不了惡戰,商家內竟沒了人,中計了嗎?他們懷疑。巡夜的鄉勇仍一番、兩番經過,他們打量了一陣,覺得是交了好運了,趁無人巡視,奪夜而走。
眼見著,就要望見大海了。近了,近了,啪拉啪拉,一波一波的浪就在那頭,船也在那頭。海上,船已清晰可見。他們確認暗號,逐次走進砂灘。船離海不遠,帶頭的盜匪把劫來的物事舉高,行將涉水登船,其他盜匪跟著舉起物事,有的讓頭頂著物事。李心田眼見時機成熟,手一揚,帶頭竄起,其餘部眾隨之一躍而出,團團圍住盜匪。李心田與其下屬,不喊打、不喊殺,只沉靜地靠近,盜匪一時之間竟察覺不出砂灘上突然多出的腳步聲。
殺殺殺地、砂砂砂地。
刷刷刷地、殺殺殺地。
驀然,李心田板機一扣,喀口革力一聲,清脆無比。其餘士兵跟著,板機一扣,海浪聲遂被喀口革力喀口革力聲取代了。然後,澎澎澎、拍答拍答地,一袋一袋物事紛紛落海、落地,那帶頭的還扛著物事想往船隻走,幾名士兵躍出船首,舉槍瞄準。
以楊炎、楊甌、王塗等為首的盜匪,被綁做一塊兒了。李心田雙手後揹,不發一語,徐徐看著盜匪。盜匪也不求饒,無言地盯著眼前的砂灘。天光正亮,砂上蒙著淡淡露水,風徐來,吹得他們直打哆嗦。
李心田舉起上臂,決斷一劃,士兵領命退下,帶走盜匪。
李心田待到砂灘上再無他人之後,才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黎明已經過了,太陽已跳出料羅灣上空,大海上,舟帆點點,朝陽照耀下,好一幅美麗風景,其中的凶險詭譎,卻是這個距離所看不到的。
這只是一天的黎明,一天的平安,海,再過去呢?太陽,再過去呢?
浪掀高,再摔下,轟隆隆地,這世界,有著單純與繁複的聲音。
那聲音,不是一個謎題。
李心田分開刮人的芒草,慢慢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