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菜鳥官返鄉報到
早年家鄉人投考軍校甚少,我們這屆保送兩位考上一位,一下子出現三個,算是開風氣之先。當時正期生畢業授少尉官階,我們這期又正好是改制授中尉官階前的最後一屆。巧得很也感到滿幸運的,剛踏出校門就抽到「金馬獎」,別的同學怕怕,我卻如獲至寶喜不自勝,離家四年終於可以返鄉了!手捧分發命令,身著英挺的草綠野戰服,拎起半人高的帆布袋,雙肩各扛「一根扁擔」高唱「槍在我的肩膀」從大屯山直奔高雄碼頭搭船踏上征途。
年邁的運兵艦當然比不上豪華客輪,航速慢如牛步,低階軍官跟兵同樣待遇,被當成貨物般堆在艙底,三十幾小時的航程,除了沒聽見砲聲,跟打仗也沒什麼兩樣,搖搖晃晃狼狽不堪抵達金門,在波浪還打得到腳踝的沙灘上,被唱名爬上大卡車,正滿頭霧水不知何去何從時,聽押車的上尉軍官指揮駕駛兵說:「走!去水頭。」原來我要報到的野戰砲兵連駐地在小金門,必須從金東新頭碼頭開往金西水頭碼頭,再換乘可搭載二三十人加裝馬達的小木船,登上九宮碼頭才算安抵目的地。風浪好大讓人覺得船更小,在浪頭上行走,像用水瓢在海中舀水,左舷挖一瓢潑右舷,右舷挖一瓢回敬左舷,整船人想躲也無處可藏,個個像落海剛剛被救起的狼狽模樣。最驚險的事還在後頭,馬達竟然在驚濤駭浪中熄火,有個念頭立即閃入我腦海:「天啊!萬一船飄向大陸,我還沒當英雄就當戰俘,怎有臉見江東父老?」所幸很快恢復動力,短短海域搏鬥近四十分鐘才登岸,終於見識所謂戰地的樣子,果真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當大卡車路經莒光樓,遠遠望到家的屋頂卻過家門而不能入的感覺,真令人興起好男兒當如是的豪情!
小吉普車早就候在岸邊,駕駛兵眼尖,一眼就料定要接的人是我,跑過來朝我敬禮恭謹說:「報告觀測官,我來接您的。」那年頭實施軍政交流,明明我的官科是政治作戰,卻非要我去幹砲兵前進觀測官,當然我受完砲校的專長教育後,對執行任務信心滿滿也能得心應手。駕駛兵伸手接去我的行李,被不當人看待兩三天,有人敬禮才補回一點軍官的尊嚴,用超標準的姿勢回個舉手禮:「謝謝,辛苦啦!」車在迷魂陣中轉個不停,終於在一群狗兒迎賓式追逐吠叫下進入碉堡群陣地,狗兒圍過來,駕駛兵趕緊驅散並笑著說:「牠們都很聰明,不會咬自己人。 請先報到我再送您去指揮所,連長在堡裡等您。」連長肩上金梅花已經快變成銀梅花,一看就知道是從大陸打到台灣來的行伍軍官。不但滿臉麻子叫人望之生畏,面對著你說話兩隻眼珠卻老向左斜視,弄得你膽戰心驚,生怕漏聽他的老廣國語,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報告他到底聽懂沒。還好他深知連上能來個正期生,在當年是很不容易的,啥也沒說竟然只交代:「連上狗比人多,有公養的也有私養的,認識狗跟認識人一樣重要。」轉身離開時,我有點納悶卻突然有趣的聯想:「奇了,怎麼有老廣的地方狗就特別多?」私養的意思還可理解,那公養是甚麼東東?
隔天全連為我這新官上任舉行佈達典禮,滿場嘰嘰喳喳像開老廣同鄉會,年輕的充員兵每班只有兩三人。更奇特的景象是每人的身邊都跟隨一兩隻各種顏色的狗兒,人員在前頭集合,狗兒滿有靈性,隻隻乖乖蹲在後頭等候,隊伍解散隨著主人各自奔回陣地,井然有序可見訓練有素。老士官長走向我代表弟兄前來邀請:「報告觀測官,為表歡迎之意,今晚在第一砲班陣地擺桌,請一定要來!」弟兄們的盛情當然不好拒絕,況且要去認人加識狗,免得以後巡視陣地被狗追多沒面子,我爽快答應下來。
老弟兄的豪邁,年輕小兵的熱情,加上連長的殷殷勸酒,稚嫩的菜鳥官那擋得住這種陣仗,報到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敗在家鄉高粱酒的勁道,想不起怎麼回到我的射擊指揮所,醒過來床邊多了一隻黃色小狗,測量士向我報告:「小狗是士官長養的母狗生的,送給您當禮物。」這麼快多個小跟班叫小黃!
不瞞您說,當兵幾十年,當菜鳥官的那年感覺最快樂,老弟兄們像寵孩子似地呵護,同袍血濃於水的感情,時至今日暖意未曾稍減,午夜夢迴常想起他們的身影,只是當年的菜鳥官,早已白髮蒼蒼常被垂詢:「尚能飯否?」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