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那個被抽兵的兒子
民國三十八年十月國軍在金門古寧頭戰役獲得空前的大勝,先總統 蔣公除嘉勉古寧頭戰役大捷的有功三軍將士,亦有感於金門百姓忠心愛國,支援國軍作戰,守土有功,指示改善戰地民眾生活。是年由政府頒令,由金門全島各村里指導員負責,向金門百姓抽(徵)兵,依規定每一家戶有三個壯丁以上者得抽(徵)兵一人,全島共抽(徵)得二百八十幾位兵員。
由於當時家中兄弟姊妹眾多,三餐不足以溫飽,尚且上山耕作、下海剷蚵、養豬飼牛等等家計皆急需人力的幫忙,在人手缺乏又無多餘米、油、金子等找人頭來頂替當兵,這無形的黑雲籠罩著在寒傖的父母堅毅不忍的臉龐上,眼神中常透露幾許不經意的憂傷。父母的看到時局不靖,戰爭頻繁,兵荒馬亂,死傷無數,心裡難以釋懷;任誰也不忍叫兒子去當兵,誰知這一去路途迢遙、茫茫渺渺,就猶如割捨父母身上的一塊肉,掏盡父母身上的一副心肝,誰忍生別離、骨肉分,直教人死生都不能接受。但,保家衛國又豈不是人我的責任?
距離徵兵日子愈來愈近,指導員一再跑到家中來逼問父母,到底哪一個兒子要代表去當兵,上級長官下命令催促著,以如期造名冊送台受訓,父母此時更是惶惶終日,提心吊膽,難以入眠。見到如此景況,我們兄弟三人趁夜商量後,終於推派了一位兄弟去當兵,為家中年邁的父母分勞解憂,聊盡人子之責,也解決困擾家人許久的問題。
報到入伍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後,母親親自佩掛上從村廟中虔誠求來的王爺平安符,祈求神佛的庇祐、一路平順;背起父親準備好的簡單行囊,行囊中置放一包家鄉的泥土和一瓶家鄉的水,希望在異鄉的生活能夠水土適合。一早來到村公所廣場報到,經唱名比對後和鄰居叔叔上了軍用大卡車,大卡車上早已有幾位年紀相仿同村的村民,一副落寞的神情枯靠在車子的椅背,好像一尊尊憔悴的雕像。大家四目相視,默默無語,似乎都已知道未來的命運,如今一言半語都已顯得累贅也沒必要。
二百八十幾位新兵齊聚碼頭,擠上登陸艇,沒有朋友的送行,只有颯颯的海風,看不見父母兄弟的身影,只見到那波濤起伏的浪頭,航向台灣海峽,也航向不可知的未來。經過海上近二十小時的顛簸,終於平安靠岸,又繼續下一站的路程,最後送到桃園某軍事基地受訓,全數被編入裝甲師,經過一個月嚴密的基本訓練,真正嚐到軍中生活的單調枯燥與失去自由的可貴,加上訓練管教方式不符人性,但這一切也莫可奈何,只有當一天算一天,數饅頭過日子了。不久,本營隊移防至內湖松山媽祖廟附近一處國小的營地,從此長期駐守該地。當時每月實領薪餉十七元新台幣,由於軍中生活單一而平板無奇,毫無變化,長官、同袍之間溝通不良,日子愈來愈苦悶,每逢星期日放假時,除留守的官兵外,軍中同袍兄弟都寧願放假出去透透氣、玩一玩,尤其來自金門鄉下看到台北的熱鬧進步,大大開了眼界,更深深激盪著我們這些金門兵的心。每當星期假日,我們五、六位同籍的兵都會相約到台北看電影、遊名勝玩山水,享受真正的自由自在生活,此時頓感軍中生活的不自在,且前途茫茫。就在二個月後大家興起逃兵的念頭,趁著一個放假的日子,大夥相約逃兵去了。
首先逃到三峽山上躲藏,晚上才出來覓食,經過數十天的煎熬,也打聽消息與動靜,最後確定暫時無事了,開始偷偷去找工作,附近有幾家挖煤的礦區正好缺礦工,也硬著頭皮去應徵挖煤礦了,至少可以來填飽肚子,但是又怕被抓,更不敢與家人報平安,大家講好分散住在礦坑附近,白天甚少往來,晚上時分才互通訊息,平日小心謹慎又在暗中打探消息,剛好有礦工知道某些大陸來台的礦工欲返回大陸內地,即刻購買身分證,變造身分,改姓換名,在礦區工作了一段時間,省喫儉用也儲存了一些錢,與叔叔商量後決定跑回較熟悉的內湖,同時找到一座磚窯廠的工作,平常按時上下班,晚上就睡在磚窯廠的簡陋工寮裡,過著行事低調、隱姓埋名,與人無爭的生活。而老家慈祥的雙親、敬愛的親友也只能在夢中相會了,夜闌人靜時獨飲思鄉苦酒,夜夜垂淚到天明。
眼見年事漸大,也該結婚生子,但是與金門老家的批信早已斷了,也不敢向雙親報喜事,更不知雙親康寧?親人別來無恙否?
娶妻生子後,也四處打探遠在海峽一邊親人的消息,尤其八二三炮戰後,有許多鄉親紛紛跑到台灣來避難,經過同村的轉述才知曉家中一切平安,雙親已年老體衰,只是日日夜夜牽繫著那個被抽兵的兒子。
民國六十幾年,大環境已逐漸遷異,形勢也有了些變化,加上雙親大人年事已高,而極思返鄉認祖歸宗,承歡膝下,乃向警察局自首,被移送至法院審理。法官直問為何要逃兵?當庭向法官一五一十從頭細說分明:因未受教育且不識字,加上言語不通,長官所說無法明白,且常被打罵欺負,非常痛苦,所以只好相約逃兵去。後來法官以逃兵已逾越追訴期限,判決無罪當庭開釋,終於放下了二三十年來忐忑不安的心中大石頭,恢復本姓本名,認祖歸宗,重返日思夜想的故鄉金門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