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後側記
──砲彈擊落一個夢
一齣戲,不過是一場夢罷了,我們都需要靠夢來撐持並不完美的人生,也需要靠戲來檢驗悲苦的、不如意的人生,當雲姑失去愛孫阿泉,余連長也為搶救阿泉而喪身時,雲姑拿起石頭砸向貞節牌坊,怒吼:「我信了你一輩子,遵守你一輩子,你究竟帶給我什麼?我的希望都破滅了!我還守什麼守?我守了一輩子還是空?我等了一輩子還是空?我等了一輩子還是空?是空………」當遊客抬頭欣賞金門的一級古蹟貞節牌坊時,人們的心中是在歌頌或是在批判呢?當余連長望向天井的亮光處,一步一步接近雲姑被禁錮、被壓抑、被綑鎖的靈魂時,他對她說:「這裡天不天,地不地,不踏實又虛懸」時,我們對他們一生謹守分寸,未曾逾矩,保持絕對精神、靈魂伴侶的選擇是該贊同還是反對呢?
當我跟隨劇中人,走入具實的家鄉景物,卻又看見鏡頭的虛幻時,我是存在於現在、還是過去的記憶中呢?鏡頭尚未拍到的地方,話題尚未點明的地方,那裡的故事是比較平淡還是更深刻動人呢?不管是小說還是戲劇,要挖掘到什麼地步才適合終止呢?美的平衡點在哪?真實的平衡點在哪?深度是永無止境的,人該佇立在何處?該用什麼樣的眼光省思?啊,站在戲裡、戲外,存在真實與虛幻之中,我該焦慮嗎?我該懷疑嗎?我還能更進一步,看見更多,想得更深嗎?…………唯有沉默,為那些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我的心情起起伏伏,愈形沉默,包括在爆炸現場,也只能噤聲不語。
記得戲殺青的這一天,最後一場戲是爆炸,因為缺乏足夠的火藥,戲一直拍不出理想的效果,因為在『砲彈擊落一個夢』開拍之前,金門剛發生地雷傷亡事件,島上尚處風聲鶴唳的敏感階段,即使假戲假作,爆破戲還是無法順利進行,掃雷小組不來,火藥不來,理想的爆炸契機不來,一場ENDING戲,困擾大家甚久,劇組人員花了半天『製造』火藥,花火仍飛爆不高,無法擊碎一個夢,然而戲中的老余和阿泉非死不可,否則殺青夢將無法完成………猶記得寫『砲彈擊落一個夢』這篇小說時,母親曾說起她居住的村莊所發生的一場悲劇,兩天兩起意外,炸死了撿彈殼的三個小孩,在一個物力維艱的年代,這樣的傷亡時有所聞,那是時代的悲劇,也是無奈的戰地哀歌,我應該為這一場戲黯然神傷的,然而在等待過程中,我的擔心卻是爆炸聲不夠大,火力不夠強,那麼就如法「完美」達成「砲彈擊落一個夢」的訴求………啊,戲夢人生,該怎麼拿捏才好呢?我突然感到一陣茫然…………
之前,我心目中心儀的爆炸現場並非眼前正在拍攝的碉堡陣地,我的夢植在珠山靶場,一個下午,我拜託老余陪我去找尋記憶中的靶場,經過一番探問,真的找著了,我興奮的立即用手機向李導報告,一邊喜孜孜的對老余說起學生時代,我們怎麼荷槍從學校走到靶場,在練習射擊時又發生什麼離奇事件……老余待我說完一大堆話,才慢條斯理的說:這靶場不見得能夠符合戲中的爆破場景條件………我霎時愣住了,無法理解「問題」出在哪裡?一直到我的記者朋友來在碉堡現場,跟著大家苦苦等候,等候著想要拍出一張「大爆炸」的劇照,登在他的採訪稿旁,卻一直等不到畫面出現,突然他轉頭問我:砲彈,真的擊落一個夢嗎?…………啊,這是我一直存在的疑慮,雖然我在『砲彈擊落一個夢』一書的自序中寫道:「我發現一條浯江水涓涓不息的流動著,我也在一幅金門古地圖上看見新寫下的歷史的詮釋,我的書,我的戲,都是在還原一個不朽的場景,我也是在紀錄一場與我同時代的人們的回憶,就像藍天中的雲朵不斷變換雲、霧、雨、冰的循環一樣,永遠都不會枯竭,也不會短少什麼,所以,砲彈,永遠不可能擊落一個夢的!」但其實我一直沒有走出陳年舊事的陰影,包括珠山靶場的記憶也不是美麗的,因為我們在練習射擊時常常恐懼得緊閉著眼睛,胡亂射擊,而瞬間爆開來的後座力,也把我們的肩胛擊撞得烏青一片,甚而握槍的手一偏,粉嫩的臉頰都撞出血痕,啊,在那一個青澀的草木皆兵的年代,真的無所謂夢、不夢的,只聽見靶場外的木麻黃在風中哀哀的泣訴。
哎,我之所以希望爆炸戲在靶場進行,其實是在延續一個想要清醒、卻清醒不過來的夢罷了……我的記者朋友後來沒有拍到大爆炸的照片,我也沒有拍到,因為我的夢已經被太陽曬乾,蒸發到雲端了,『砲彈擊落一個夢』的戲,也順利殺青了。
回到台北,在剪接室看著李導將一場一場的戲剪接成更精緻的組合,我又再一次發現戲的魅力,三十幾捲帶子,七、八百分鐘的戲,要剪接成七十五分鐘的長度,的確大費周章,分分秒秒莫不是再創作,我坐在李導這一對最佳工作夥伴、恩愛夫妻檔旁邊,再一次回溯現場點滴,我半瞇著疲累的眼睛,捨不得離開小小的螢幕,李導夫妻倆的眼神也佈滿紅血絲,他們連續熬夜多日的成績,讓我清楚看見了剪接的神奇,每一個畫面也都在為自己說話,那是完全跳脫小說的語言,在在告訴觀眾,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真的││你的拍攝方式應該由真正的大地,你自己的鄉土中得來││當然,其前提是你的故事的確是根植在土地上││
我又情難抑的落淚了,就像書寫「砲彈擊落一個夢」這本小書時一樣,當時我說:「身為金門人的我,在書寫這本書時,一直隨著書中的人物回到過去、織錦未來,幾度激情難抑的落淚,我不能說我寫出了一部很好的金門背景小說,但在書寫過程中我真的非常純粹而投入的面對浯島的一切人、事、物,這是一次非常獨特的創作經驗,不管在思想上或情感上,我總覺得有一股特別的力量,一道氣流在牽引我走向一條特別的路。」如今這部戲殺青了,我依然不能說:我們拍出了一部很好的金門背景的戲劇,但我真的很想很想對大家說、特別是對金門人說:請你們大家都來看一看這一部戲……如果你想追問我為什麼,那我可以小聲告訴你,在台北舉行的聯合記者會上,我聽見週遭許多人在說:「啊,『砲彈擊落一個夢』這個片名好吸引人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