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幼柑尾會甜
在生活不易、無處謀生的年代,因為國軍的進駐,從此改變了許多金門人的命運。賣菜阿婆今年七十七歲,賣菜足足三十多年,從二十歲起就在沙美市場賣菜,直到六十一歲因一場莫名的病,在兒子和丈夫的勸阻下,才毅然決然放下全沙美生意最興旺的賣菜工作,從此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
回想阿婆二歲時就被繼祖母以白銀六十塊賣給一戶人家做新婦,從小聰明伶俐又乖巧,笑容可掬,人緣好,做起事來勤快穩當又可靠,很得婆婆的歡心。自從分家以後,家中的田產早已因族人家道中落典當去了,家計負擔益加沉重,每日上山耕種收取農作鋤草拿柴火,下海剷蚵撈蝦,口乾了就掬起溪中水止渴,餓了撿拾安茨田的安茨尾生嚼充飢,甚至為人幫傭鋤土豆、拔麥、做鹽區,只圖一家溫飽而已。
十八歲時在婆婆的主婚下和夫婿同結連理,就在「無時無候二九老」,趁著除夕夜完婚不用祭祖,不必宴客,也不必禮金、妝奩的往來,婚禮簡陋到如此。婚後夫婿被僱用在洪清淇先生處,為長工們掌廚煮飯,不久因身體不適,只好回家靜養,面對一家之主頓失了掙錢的工作的打擊,阿婆一方面要照顧夫婿,二方面要照顧婆婆和小孩,更要上山下海以換取全家三餐之所需,但是阿婆從不怨天尤人,反而樂天知命,勤苦打拚,堅決擔負起養家活口的重任。
此時阿婆內心的苦痛和精神的壓力,只能往肚裡吞,或者早晚以三柱清香虔誠祈求三忠王祖、大道公庇祐夫婿身體康復,延年益壽,家內順遂平安。為了改善家計,只要有工作的機會,就一定要去爭取,老老實實把工做好,以換取微薄的工錢。自從國軍退守金門,一下子進駐許多部隊,許多街坊鄰居便做起阿兵哥的生意來,舉凡賣肉、賣菜、五金、百貨、文具:::處處生意興隆,委實改善不少人的生活。阿婆也就興起賣菜的念頭,但左思右想還是猶豫不決不敢貿然下決定,只好再祈請三忠王祖明示,於是帶了順盒、金紙虔誠點燃了三柱清香向三忠王祖說明來意,竟擲三聖杯,當下謝了神明,更向神明發願作生意絕不會偷斤減兩、貪小便宜,磅秤公正無欺,生意公道起工。滿懷欣喜的阿婆更增信心,回家後與婆婆商量,請婆婆幫忙照顧家內事,開始做起賣菜的生意。
每當凌晨時分阿婆就得起身前往市場張羅準備,因為是生手不想與人相爭,而放棄抽攤位,自己願意在市場的角落賣菜。由於阿婆手腳伶俐,笑臉迎人,口才甜,加上所賣的菜類價錢公道又乾淨,慢慢有部隊的採買來光顧。也因為阿婆菜類乾淨,價錢公道,斤兩足,炒起來很有份量,很得採買和廚房的喜愛,不久在採買和市場之間慢慢傳開了,阿婆的買主愈來愈多,但是心理卻愈來愈驚慌,深怕同業的人不諒解,一再好言好語催促新來的採買要回到原來的菜販去,以防其他攤販的誤會,但是任憑阿婆的催趕採買不但不走,反而介紹更多的新採買。生意愈來愈好,竟有高達一二十個部隊的採買來光顧。
每天所需求的蔬菜的種類和數量與日俱增,清晨三點左右沙美附近的菜農用牛車一車車運到市場來批賣,其他攤販買的是一籮筐的菜,阿婆則是整車整車的買。忙碌的阿婆丟下一個個籃筐請菜農自行秤斤論兩,從不殺價或趁機使詐騙取蠅頭小利,阿婆認為農人種菜就如養小孩一樣從小細心照料,人家也要養家活口,怎可向人殺價呢。然後再將秤好的蔬菜裝進籃框中,一籃籃的菜堆起來似座小菜山,這一座小菜山隨著天空露出魚肚白時,竟被剷平淨盡。
連續三十一年來穩坐沙美市場最紅的菜販,整個沙美市場所有攤販眼睜睜看著阿婆如日中天的生意。也在這個時候少數採買被人利誘跑到山外市場買菜,但是買回的菜總是要耗時費神整理一番,而且炒不到應有的份量,被士官長發覺後馬上撤換採買,指明一定要向阿婆買菜。阿婆如長輩般的照顧年輕的採買們,有時軍服不整齊、臂章掉了、帽子歪斜了、釦子沒扣等等,總是語帶關心地教訓著年輕小伙子注意儀容,免得被憲兵登記送到師部受到禁足或關緊閉的處分。萬一被憲兵登記了,必須在百忙中抽空到憲兵部或師部走一遭,拜託央求塗銷登記。就因為如此採買們也視阿婆如父母。
歲月悠悠,阿婆在市場已整整賣了三十一年的菜,生意一如往昔,整個沙美市場依然屬阿婆最紅、生意最旺。
就在阿婆六十一歲時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病,躺在家裡起不來,只好將原有的攤位暫時轉讓給他人,並一再交代承讓人一定要跟她一樣,但是承讓人並沒有如此,不久原有的採買也逐漸星散。有些採買甚至跑到阿婆家說,要阿婆一定要再來賣菜,因為別的攤位總是買不習慣。阿婆只好安慰告訴他們,阿婆病了,起不來了,到其他的攤位買也都是一樣。而原先在阿婆旁賣雞的阿嫂也來向阿婆抱怨著,語氣哀傷的說,自從阿婆您沒賣菜,我的雞也跟著沒生意,實在很可惜,您還是再出來賣吧!但是阿婆兒女業已獨立,都有了經濟的基礎,更是強烈反對。此時阿婆終於割捨了整整三十一年的賣菜的歲月。
雖然一時的割捨令人不捨與不願 但人生終究有休息的時陣。此時阿婆想起有一次,街坊來了一位算命仙,鄰居好事者慫恿厝邊好友一起來算命,算命仙向阿婆說:「命中頭、中較辛苦,到六十一歲不用做也有得吃,實在是幼柑尾會甜!」對照起阿婆目前的生活,以及兒孫的孝順與成就,又獲得模範母親的殊榮,這豈不是幼柑尾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