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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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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開進古寧頭南村,車上一只喇叭,嗡嗡咿咿地喊。葉清波看著車子開過去,茫茫然地問,那是幹什麼來著?村幹事吸一口菸,懶洋洋地說,那是縣府勸導民眾莫迷信來著。葉清波點頭。冷不防,一枚石子從屋頂上扔下來。葉清波跨兩步,頭一偏,石子碰地,扔入田埂裡。葉清波頭也不抬,大聲說,大人講話,小孩別吵。

四月天,雲,一層壓過一層,壓得天空低,壓得屋頂也低。天陰,瞧不出埋伏者的影子,但憑著石子的來勢,葉清波知道鬼在屋頂上。村幹事笑咧嘴,忙說,相擲已經開始了嗎?一粒石子又扔出,擊中村幹事坐著的板凳。村幹事張開口,見苗頭不對,趕緊躲進門內。葉清波邊抬頭看屋頂動靜,邊快速繞進巷子,見著幾名小毛頭正躲在屋頂後竊笑。葉清波輕咳一聲,小孩子都嚇著,卻沒有逃竄的意思,反倒一起哈哈大笑。

葉清波說,石子,該瞄準北山的人,怎對著自己人?他邊問邊笑。他知道小孩子是預報消息來著,透過那枚石子,讓他知道戰事已近。古寧頭分做南山、北山兩村,中間隔著一條內港。古時候,疾疫多,居民常死於疾病,居民不知所以,都說,是王船來捉人了。為了禳災,清朝道光、咸豐年間,古寧頭人發展出「相擲」的特殊遊戲,南山、北山兩村互擲石頭。葉清波想,是啊,就到清明了,就到戰事的開端了。

不久前,縣府派遣專員到古寧頭勸說,相擲是一種迷信,宜破除。再說,專員清一清喉嚨,互相丟石頭,實在野蠻。兩村幹事相視不語,相擲是當地居民的儀式,行之多年,那是迷信?專員知道白來一趟,臨走前,憤憤地說,這是縣府命令,請各位自重。講完話,頭沒命地搖,口裡嘀咕個沒停。

專員在出村前,遭遇兩村居民伏擊。剛開始,是一顆大大的石頭落在馬路,司機一驚,猛地煞車。驚魂甫定之際,石子如雨,搭搭地落在車子前後、左右。專員臉發青,不知如何是好。石子卻落得恰到好處,沒一枚擊中車子。石子下了好一陣,才停下。專員忙說,趁這個時候開,司機踩油門,揚長而去,車子後頭忽又下起急雨。然後,聽見馬路外,一片嚷好喊快的大笑。

樹林裡,走出北山、南山兩支人馬。北山以李金昌掛帥,南山由葉清波領軍。兩村人馬頷首致意。不說話,直接沒入兩村。

相擲共分四路,關帝廟到大道公廟一路,中路通源遠商店一路,大橋頭一路,西田尾一路。雙方趁著清明節前夕,各在岸邊用蘆竹插青標界,那一方攻過標界,就算贏。

清明節一早,葉清波忙掃墓,吃春捲,到了午後,眾人集中葉家門前,居民有十多歲、有五十來歲,默默地站立門前廣場,靜待葉清波。葉清波喝了最後一口茶,估量將屆退潮,走出門外。眾人見著葉清波,肅然起敬。一個月前,幾名幹部已到各處小徑,撿了適合扔擲的石子。葉清波吩咐,石子不得尖銳,免得傷人,石子宜平、宜圓,得單掌可握者。他們撿了好幾只麻袋,再分裝在每個人的小麻袋,綁在腰間。

幾輛牛車載著石子,繞過蜿蜒小路,到海邊。牛車吃砂,到不了海,走到半途,只能幾個人扛著石子走。今天是第一仗,必須贏。相擲從清明戰到端午,期間有輸有贏,但第一仗,最為緊要。為了保持彈源不絕,葉清波已備妥石子,幾大袋的石子落地,沉沉地,沒入海砂,眾人累得喘不過氣。

潮,尚未退盡,一旦潮退,戰事就將開始。他們緊緊盯著位於海中的關帝廟,見著潮水從第四個台階退到第三個、第二個。兩岸圍滿圍觀的各鄉村民。他們有吃烤地瓜、有含著糖葫蘆,都皺眉、撐大眼,靜靜地看。

潮水,忽然退了,北山李金昌帶頭竄出,餘眾隨在兩旁,一起高喊,衝啊衝啊。葉清波壓住陣腳,等到李金昌一夥,越過內港中線,葉清波一聲喝令,居民散彈開花,快速射住陣腳。一旦就定位,隨即扔石反擊。北山居民,一人走得急,陷在淤砂裡,一枚石子擊中胸部,痛苦倒下。北山居民不再衝刺,就著定點,反擊。葉清波以村民排成V字,他居中,第二名掩護第一名,讓第一名順勢前進。第一名石子扔盡,火速撤退,拿了補給,掛在隊伍後頭。多年來,葉清波以此戰術贏盡北山,北山敗了多次,卻不願承襲南山戰術,眼看著,北山村民逐一被阻,形成圍剿之勢。

他村民眾看得心驚肉跳,糖葫蘆嚼著嚼著,忘了吞,剝著烤地瓜皮的手,就那麼僵住。漸近黃昏,北山、南山居民多掛了彩,有滿嘴鮮血、有頭破血流。有受傷的,就坐在陣後,握拳,直視陣仗;有的則衝進海裡,泡了泡海水,再拿石子,繼續上陣。

岸邊有了動靜。幾輛吉普車開到人群後,圍觀群眾往後一看,竟是縣長潘雨峰。隨從撥出一小條路,潘縣長順勢走到第一線觀戰,正瞧見葉清波,丟出一記石子。那石子竟會轉彎,即將越過一名北山居民頭頂時,忽然墜落,重重一擊,鮮血直流。李金昌趁著葉清波丟石時,瞄準葉清波,葉清波一個翻滾,避過石頭。潘雨峰呆了呆。這是他第一次目睹傳說中的相擲,第一次見識居民之蠢。

曾被襲擊的專員跟在縣長後面,嘀咕地說,野蠻、野蠻。專員自告奮勇地跟縣長說,要不要找來巡警跟幹事問問?縣長呆了呆,說好。專員找了許久,才在海灘上找著南山村幹事,問他巡警呢?幹事指了指密佈內港的戰事,專員赫然一驚,料不到巡警也跑去丟石頭。

專員滿臉怒意,不知如何回報縣長。潘雨峰也忘了專員找村幹事一節,看了半晌戰事,悶悶地走回車上。車子發動前,忽然聽見群眾響起一陣歡呼,潘雨峰伸出窗外,喃喃地問,贏了嗎?司機正待答話,卻見縣長沒好氣地回身,吩咐他,開車。

背後的歡呼聲越來越遠。潘雨峰想到,他該怎麼做金門縣的縣長,難道,也去丟石子不成?他也想到,自己怎麼來了這個地方了?傍晚,南山、北山兩村炊煙裊裊,白白的煙後頭,忽見一輪夕陽慢慢地沉下去。鳥群,烏黝黝地,從樹林飛起,一陣一陣,掠過夕陽。潘雨峰突然下令說,捉那兩個人過來問問。專員眼睛一亮。

李金昌跟葉清波清明節隔天,被逮到縣府。正值相擲熱戰,怎少得了兩員大將?兩人被吉普車載著去,幹事跟鄉人,有搭牛車、有步行,尾隨而行。

南山、北山村民,到了後浦縣政府時,李金昌、葉清波因散佈迷信,被囚禁。潘雨峰見著李、葉兩人,劈頭就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你們可知道嗎?潘雨峰想起前一天兩隊人馬擲石大戰,搖搖頭,一揮手,巡警押走兩人。南山、北山居民,訝異鼓譟。村幹事求見縣長,被巡警拒在門外,一夥人急得慌,都說縣長瘋了,政府瘋了。正是居民相擲第二天,有的人,腰間還繫著麻袋,氣不過,抓起石頭,扔過門內。其他人見狀,有扔石頭的、有拿起牆腳磚塊的,都一起扔到門內。高牆內,有屋瓦碎了,口夸啦一聲;有扔中門牆的,碰一聲,又迴旋打中瓶子,呱啦啦,響得清脆。巡警開了門,大喝說,你們反了嗎?門才開,石子對準扔去,嚇得關門。

潘雨峰正在後廳歇著,聽著前院喧囂,不明所以。一名巡警火急報說,古寧頭人集結百人,正在門口起鬨。潘雨峰一呆。他履新時,朋友告誡,金門匪多,得缺,得盡速回調。沒料到不只匪多,人民也強悍。潘雨峰想站起來,腳踩地,卻滑了去。他手肘靠著扶手,用力一撐,瘦乾乾的身體才立了起來。他訥訥地說,反了,這個地方。說完,看著巡警,去或不去前廳,一時卻拿捏不了主意。專員也趕在巡警後來,來報居民滋事。潘雨峰氣一振,急說,走。

一夥人跟在潘雨峰後,走到前廳。廳堂內,已為亂石壞了秩序,瓶子、窗,都被損壞,幾名巡警還擋著大門,深恐暴民侵入,所幸居民已不再扔石。潘雨峰在專員耳邊吩咐,專員猶豫點頭後,深一口氣,大聲說,縣長來了,縣長來聽大家說話了。

專員壯起膽子,吩咐巡警開了大門。巡警小心開著,開了一小縫,沒見著石子,才又開大些。門外,村幹事跟古寧頭居民交頭接耳,見著門開,閉口不語。

潘雨峰壯起膽子,邀請居民入內。居民瞧見廳內被石子損得厲害,有的人心頭砰砰跳,暗叫,這下糟了。潘雨峰覺得自己的腿兒抖得凶,要專員拿一把椅子。潘雨峰坐著,拿定主意不先說話。一坐定,村幹事馬上報說,李金昌、葉清波兩人,並無罪行,請縣長放人。兩名村幹事瞧了瞧縣長辦公室中庭跟大廳,都暗自叫苦。後浦鄉紳聽到消息,也覺匪夷所思,忙上言說,相擲是古寧頭特有的信仰,是宗教跟運動的結合,跟迷信確有不同,請縣長明察。

潘雨峰聽著他們東一段、西一句地說,一顆心,漸漸安定。專員見著縣長不說話,扯開喉嚨,嘩啦啦地說,死老百姓,你看你們把縣長辦公廳搞成什麼樣子了。幹事跟居民都慚愧地低頭。專員繼續開罵,久久不動的潘雨峰,手一掄,忙說,放了。無奈聲音小,專員沒聽見,又罵了一陣。潘雨峰急忙說,放了。專員訝異地回頭,看著縣長,古寧頭人等,一起欣喜地看著縣長。

潘雨峰又說放了。倏地,一口氣不耐煩,站起身來,大聲說,放了放了。說完,喘著氣,進內廳,拐進後面庭院。

潘雨峰,一身衣服都溼透了,他拉開內衣,扯開襯衫、西裝,讓風,涼了涼後背。前頭,響起一陣歡呼,料是李金昌、葉清波兩人給放了出來。歡呼聲去遠,忽然聽見有人高喊,謝謝縣長,縣長英明。潘雨峰悶頭不語。

四月天,易著涼,衣物敞開可不能久,潘雨峰覺得汗已乾了許多,忙將衣服紮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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