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布鞋蓮花落
─瑣記抗戰大兵和他們的歌
門前一道清流,夾岸兩行垂柳,風景年年依舊,只有那流水,總是一去不回頭。流水喲,請你莫把光陰帶走!
──賀綠汀︿清流﹀
這支怨嘆「流水帶走年華」的短歌,今夜輕輕一哼,又哼起心湖上陣陣漣漪。
生也逢辰,「白軍」第二次圍剿「紅軍」,剿到家鄉門口時,因「九一八」而暫停。曾在家鄉翻天覆地搞「打土豪,分田地」的紅軍,又從井崗山出來耀武揚威了,家鄉的青壯再次逃到白軍附近的深山。我就在那年灶神爺「上天奏好事」的晚上,「下地降吉祥」了。
可不是?三年後白軍進行第五次圍剿時,包括井崗山的紅軍在內,都倉皇地揹起「小米、步槍」去「長征」了。
「太平」了!村裡家家迎得難民歸。田裡又飄起了五月的稻花香。可惜「時」無千日好,蘆溝橋響槍了,村裡時有扛著槍炮的軍隊走過,間或有騾馬隊。還有一次,八個士兵抬著一個躺在棺材裡的團長,帶了一連人,在村裡住了一夜。他們說:「我們跟鬼子拚起來了。」
堂哥從外面讀書回來說:「要抗戰就要建國,要建國就要興學。」他東奔西跑了一陣之後,一個「中心小學」就辦起來了。我們一群放牛的男女孩子,開始了「上大人,孔夫子」的描紅功課,嘴裡唱著堂哥教的「太陽出山呀橙橙紅,呀口荷嘿,鐮刀雪亮呀口荷,割了麥子回去好燒鍋,免得吹火呀口荷口荷。」
小學起先設在一個百年失修的古書院裡,不久就搬到一個曾拴牛歇午的「行宮」裡。除教室外,還有地方跳房子、踢毽子。但一「過兵」,就被軍隊佔用,所以,放假的日子特別多。
也真是運氣,民國二十八年初,羅卓英將軍路過家鄉,堂哥率領全校三十幾個學生,手持小旗,列隊道旁,高呼「歡迎羅將軍」。許是盛情感人,羅將軍在得知軍隊常借住小學的事情後,便在村裡設了個「連絡兵站」,以後就沒有軍隊敢「號」學校的房子了。
年冬,第一次「長沙會戰」開始,過路軍隊川流不息。有的只借路經過,馬不停蹄;有的在村裡埋鍋造飯,吃飽就走;有的則駐個三五天不等。但只要一過兵,村裡就要騷動一次(設了「兵站」後稍為好些)。青壯要躲,柴米油鹽和碗筷刀盆也要躲。原因是,有些軍隊係收編各家軍閥部隊改編而成,又補充了不少雜牌兵。待遇不一,素質有別,各級帶兵官也非出自「名牌」,幹部吃空缺、剋扣糧餉的惡習普遍存在。加上倉卒應戰,補給系統未建立,且地區遼闊,交通不便,根本談不上後勤支援。再說,軍隊不可能把營房揹著走,故只好就地取材,因兵、伕、糧草及其他必需品於地方。因此,每到一地,少不得要強拉民伕,強買民物及強「號」民房::等等。能象徵性的給點錢,已很不錯,一毛不拔,又能怎樣?像稻草一物,既是我們的燃料之一,也是老牛過冬時的「乾糧」和「床墊」。但同時又是軍隊在寒冬時用來墊在泥地上睡覺的唯一「恩物」。軍隊說借,保證有還。可是,從草堆上拆下來,攤在地上磨一夜就好,便無法復原。又如搪瓷碗、缸和竹筷,有借無還。竹竿上的衣服不翼而飛(恐是拿去做織草鞋的材料)::等,無一不使我們恨之入骨。因為,窮鄉僻壤,有錢也沒法補充這些家庭用品,及衣物之類。但反過來說,那些士兵,他們連明天都不知在那裡,離鄉別親,吃苦受難,日奔夜馳,滿腹辛酸,能向誰訴?借把稻草,吼什麼吼!拿雙筷子,叫什麼叫!
那時,經過我們村子的軍隊,幾乎都沒有鋼盔。一人一枝漢陽造步槍(扛重機槍,迫擊炮的例外),彈帶是左肩右腋,到腰間橫著一綁。糙米袋和水壺則是右肩左腋。水壺帶上,吊毛巾、瓷碗。有的,胸前再掛兩個木柄手榴彈。背上的背包,有輕有重,有的插把圓鍬或十字鎬。一套草黃軍服,肩上看得肉到,而且不合身的很多。暑天,帽子上「長」了草樹葉,據說可防中暑。有些老兵,口袋裡還帶了「濟眾水」、大蒜和辣椒。雲南兵加帶個竹煙筒,像六○炮管那麼粗。短褲下,是兩條瘦腿。小腿上,有人把綁腿打得上下一樣粗,有人沒綁腿可打。腳上,有的穿草鞋,有的著布鞋,有的沒有半根紗。汗水從頭上流到腳下,皮膚黑皺,像螞蟻。他們一個跟一個走在山重水復中,只有腳拍大地的聲音。風雪天,寒衣好像還在趕製,他們只好用努力趕路來抗寒。老兵們模仿行軍號音唱著:「走得快的快快走,走不快的慢慢走││。」來解疲勞。真正生病走不動的,才用擔架抬著。最苦是兩天或雪融的時候,一路拖泥帶水,身上重了好幾斤。紮了營,到處弄柴草生火烘衣。濕柴煙多,一個個熏得淚涕泗流。糙米飯,沒油的菜,能塞八分飽就不錯。休息吧,稻草為墊,破毯為被,一個擠一個,和衣枕戈待旦。
可憐的還不止此,有些新兵,因是征兵時被人賣來頂替,體質差,知能低,本就是軍隊的累贅。偏偏我們家鄉在夏秋間,有瘧疾、痢疾等流行病,新兵更容易水土不服。又因怕新兵開小差,常採集中管理,睡在一起。一生病,好幾個躺下,屎尿拉在褲子上,換褲時,如警察逮到犯人,教病號面向牆壁,雙手扶牆,由其他新兵幫著把髒褲剝下,順便把屁股、大腿擦擦,換一條破褲,又押解回籠。藥是奇缺,如不幸病死,就抬到後山上去埋了。若還吊著一口氣,就留下來,等後面的收容隊來收拾。至於夏天一身臭,冬天一身蝨子一身瘡,那就司空見慣了。
解壯丁也是個動人心魄的鏡頭。有一次,在十多里路遠的新修公路上,看到百多名壯丁排成四路縱隊,步伐整齊地迎面而來,近前擦身而過時,才知是用了四根繩,拴著每個人的左臂,這才瞭解步伐整齊的原因。另外,左右前後,還有槍兵「保護」。簡直像押解犯人上刑場。
士兵開小差,捉了回來,反綁著雙手吊起來打。打昏了,潑冷水。那是常有的。
有些軍隊,苦是苦,精神大不相同。住下來後,一切有板有眼。吃飽喝足了,有的聚在一起擲骰子,有的哼哼「我的心中一大塊,左推右推推不開:::」的小調,有的補衣服,有的趕緊修理草鞋,也有人提著水壺到處去買水酒,準備明天路上的「甘泉」。
民國卅一、二年時,有一營兵在村裡駐了好幾個月。素質之高,紀律之好,歷來僅見。他們親民愛民的表現,至今不忘。例如:他們把全村的環境整理得舒齊、乾淨,並以顏料、碎瓷片等材料,在牆壁、哨所、升旗台等等地方,做成美術字的標語,如「抗戰建國」、「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意志集中,力量集中」、「民族至上,國家至上」、「長期抗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加上在適當處所蒔花種草,使村裡的環境「開未曾有之奇美」。又如:設置醫療站為民義診,使我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奎寧丸」可治「打擺子」(瘧疾)。派遺人員支援小學師資,使我們知道自己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天曉得)。放映無聲的抗日紀錄影片,使我們全村的人「大開眼界、大飽眼福」,知道上海的房子那麼多那麼高大,以及蔣委員長是那麼的英武。他們集體去小河洗澡時,只打赤膊,不脫褲子(短褲),而且放了哨,暫時不准女人過橋。他們去河裡炸魚時,吆喝我們一同去撿。借撈網給他們的,就送魚一條。他們設置的運動場和器材,村民都可以去使用。他們發起「滅蠅運動」,一面唱︿滅蠅歌﹀,一面製作蠅拍、蠅帚,天天打蒼蠅比賽,村民也跟著打。真是可圈可點。
他們的任務是什麼?我們搞不清楚。但他們駐紮在村裡時,家家可以夜不閉戶。有其他軍隊經過時,大家像是有保鏢似的,安心多了。
他們也經常訓練,或舉行遊藝競賽。因此,經常有嘹喨的抗戰歌聲,飛揚在我們的山村中。他們經常唱的,有︿長城謠﹀、︿熱血歌﹀、︿槍口對外﹀、︿八百壯士﹀、︿新蓮花落﹀、︿大刀進行曲﹀、︿義勇軍進行曲﹀、︿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等,較於感性的︿流行三部曲﹀、︿杜鵑花﹀等,他們不太唱。而前面那幾首歌,他們唱多了,我們也聽熟了。尤其像「長期抗戰」四字,已成了軍民的口頭語。例如,做事要「長期抗戰」,種田、讀書要「長期抗戰」,不能兩天打漁三天晒網。最特別的用法是那些歡喜打紙牌的人,他們打了通宵,也說是「長期抗戰」。
派來小學教書的兩位老師,稱得上是「帥哥美女」。女老師更惹人眼,因為她也穿軍裝,紮皮帶,但不戴帽。這在我們村裡,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和堂哥相處得如同兄弟姊妹。女老師第一次上課,教我們唱︿小白菜﹀:「小白菜呀,地裡黃呀,家住北方,王家莊呀。可恨鬼子,動刀槍呀,殺了爺爺,和親娘呀:::。」唱熟了,又教︿滅蠅歌﹀;「蒼蠅蒼蠅,你這害人精。飛來飛去,專門傳疾病。我要不殺死你,你就要我命。」後來又教了︿鋤頭歌﹀:「拿起(個)鋤頭鋤野草呀,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咿呀口荷嘿,呀口荷嘿,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呀口荷嘿,咿呀口荷嘿。」可惜,教完︿長城謠﹀不久,他們都隨著軍隊走了。
他們走了,別的軍隊又來。由於我們跟軍隊接觸,相處過好幾年,且有個「兵站」在,也就不再怕兵了。小街上,有三家肉鋪,兩家雜貨店,一家糕餅糖果店,賣水酒的、豆腐的,也有多家。那時的家鄉,可真是「錦繡繁華」啦!
第三次「長沙會戰」結束,老兵、新兵和傷兵,甚至還有個負傷的美國飛行員,都曾經過我們的村子,除少數是歇腳打尖外,有的要駐個把禮拜(也許是待命),而且架起了令我們驚奇的「無線電台」,只見那兩個搖機兵經常搖得滿頭大汗。
這些軍隊,要出操、要點名、要唱歌。傷兵都三五成群,自由行動,各自去找原單位歸隊。因此,其他軍隊都有照顧和支援之責。
出操,老兵和新兵分開,各有進度。老兵走進步子唱起歌來,既整齊又雄壯。新兵老是連左右也往往搞不清楚。班排長們便想出個辦法,讓他們「左腳穿草鞋,右腳穿布鞋」。聞到「齊步走」的口令時,穿草鞋的腳先踏出去。行進中,不斷喊著「草鞋、布鞋、草鞋、布鞋」。好不容易教會了,統統換成草鞋,又不習慣了,又得花很多時間才能習慣。等到會走齊步了,慢慢教他們唱「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坡前逞英雄。嘿!還有個張翼德,還有個張翼德。一─二─三─四!」看得我們都忍不住笑。
老兵唱的歌,大致是前面那個營唱的抗戰歌曲。惟其中寫傷兵重上前線的︿新蓮花落﹀,因係由流傳已久的︿蓮花落﹀(按:「落」又作「樂」、「鬧」)改編而成,輕鬆活潑又剛健,老兵、傷兵都愛唱。新兵們早已在家鄉聽賣藝人唱過,再加上入伍後的耳濡目染,所以,很快也會唱了,歌詞內容及形式如下:
(獨)我們都是掛了彩的好朋友。(齊)好朋友。採枝花兒開,一個一枝蓮花。(獨)抗戰道上一塊兒走。(齊)一塊兒走。兩枝花兒開,花開來蓮花落,一齊落蓮花。(獨)大家一齊向前進。(齊)三枝花兒開,三個三枝蓮花。(獨)為了生存把血流。(齊)把血流。四枝花兒開,花開來蓮花落,一齊落蓮花。
(獨白)日本鬼,不是東西,無綠無故把人欺。同胞們,快奮起,報國殺敵莫遲疑。只要大家一條心,最後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獨)大家一起拿起槍桿來奮鬥。(齊)來奮鬥,採枝花兒開,一個一枝蓮花。(獨)我們不能再等候。(齊)不能夠。兩枝花兒開,花開來蓮花落,一齊落蓮花。(獨)再上前線把命拚。(齊)三枝花兒開,三個三枝蓮花。(獨)不消滅鬼子不回頭。(齊)不回頭。四枝花兒開,花開來蓮花落,一齊落蓮花。
(齊)抗抗,戰戰,抗抗抗抗,戰戰戰戰,抗抗戰戰,看幾枝蓮花落,採幾枝蓮花開,一齊落蓮花。 這支歌,原是供表演用的,軍隊唱時,除沒有「獨白」外,統統改為齊唱。
湘東砲聲又響,民國卅二年底「常德會戰」後,日本軍又積極向長沙、衡陽進擊。經過我們家鄉的軍隊仍川流不息。但是,穿草鞋、布鞋出操的軍隊少了,穿醫院發的灰色服的傷兵多了。那時,「傷兵為王」,一根拐杖,可以上打軍人,下打百姓。他們動不動就罵著:「不服氣?你打了幾個鬼子?流了幾滴血?老子的血,流得比你的汗還多,你什麼東西!呸!」因此,沒上過火線或上過火線沒流過血的,都得讓個三分,尊稱一聲「老大哥」。傷兵們一高興,端起碗,脖子一仰,「再上前線把命拚,三枝花兒開,三個三枝蓮花。不消滅鬼子不回頭,不回頭:::。」又唱起來了,旁邊也有哥兒和起來了。他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新蓮花落﹀和身上的疤痕。
唉,當年看新兵「草鞋、布鞋」出操,聽傷兵和老兵喝酒唱︿新蓮花落﹀的小傢伙,現在都快成「凋零的老兵」了。當年,只被日本鬼子欺負,現在,還不止是被日本鬼子強佔釣魚台的欺負而已。喝點稀飯,被人指指點點,說是「吃了他們的米,喝了他們的水」,「鄉音未改」也成了「不愛台灣」的罪證。愛我的孔夫子,不行,不愛我的孔夫子,更有人罵。更氣人的是,愛「中華民國」也像犯了滔天大罪,左臉挨一掌,右臉挨一拳。想不到,老來如此的「生不逢辰」,禁不住要篡改一句︿清流﹀的歌詞:「流水喲!請你快把光陰帶走!」讓天下「英雄」也快些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