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金門籍作家精品書展─失落的珍珠傘
一把。兩把。三把。四把。五把:::無數把傘,陳列在那個古舊殘破的雜貨店裡的櫃檯上,舊式的油紙傘、花布傘、新式的縮骨傘、黑布傘,甚至印有某商號、作為禮品贈送給客戶的都市「廣告」傘都有。不知為什麼,我會在這些傘前駐足,並像欣賞年代久遠的工藝品那樣摩挲著。撐開了又合起,放回原位;又打開另一把。有些傘殘舊得令我驚異,柄的彈簧早失靈生鏽,連傘面也有些破窿了。一看定價,並不便宜,我少不免又嚇了一跳。小巷裡,這間店鋪不大見得到人影出入,看來生意並不太好,於是疑竇又生,不知他們憑什麼維持的?這個年頭,不大賺錢的生意不會有人去做啊。
女少東走過來了,是那樣一個膚色白皙、臉上素淨的少婦,望著我奇怪的表情,然後說,很奇怪是吧?這些各種各樣的傘,都是別人遺棄、遺忘在這兒的。我代為保存,希望他們再來取回,可是沒有人再取回,久而久之,便聚集那麼多了,我不忍丟棄,就放著。有的就出售。
為什麼賣得那麼貴呢?我問。
每一把傘都留下它們的故事。
她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我微微吃了一驚。望了望她,她早收歛了笑容,肯定地點點頭。
不信,請打開任何一把吧。她說著,走向店門口,招呼一位來買小糖的小男孩去了。
心頭微微地感到一絲惆悵,我猶在那成堆成排的傘前徘徊遐想。無端地想起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詩。丁香般芬芳的女郎撐著一把油紙傘從我眼前飄然而過,消逝在綿綿細雨中。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在響,忽然化為沙沙沙、沙沙沙,由遠至近,彷彿又看到永遠的蝴蝶在雨中翩翩飛舞。台灣那位作家的微型,寫了男主角生命中一場最大的雨,永遠失去了她。後來者紛紛模仿,再也翻不出他掌上的新意。胡思亂想中,我忽然想起什麼,急步走到門口,卻瞥見天色已暗,街頭燈竟亮著,雨氣包裹著一層層渾黃的光暉,街道早變成一派淒迷朦朧,啊,真的有雨,綿綿細雨早已飄搖飄灑,人影幢幢晃動一下子失去影蹤,世界靜如死去,我猶豫起來。縮著頭脖。等雨停吧,心說。
一把傘向我悄悄、輕輕伸出來。
是那位少婦。是這麼熟悉的面孔。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手足無措驚愕著。
每一把傘都有、都留下它們的故事,她又幽幽地說,請打開吧。我打開了她遞給我的那把傘。
:::走在雨中。她,那位少婦,真像少年時代的她,安妮。雖然我肯定絕不是同一個人。那時,啊,那時我不過是十七八的少年吧,都是哲人和詩人說得對,少年不識愁滋味,哪個少年不多情!好幾年了,我暗戀著小街那頭那個小女孩安妮,可是她家窮到什麼都省,連一把傘都沒有。每到熱帶的雨季來到,我總是特意撐著傘,走到她家門口,遮她一起上學。那時,我人未到,她告訴我,遠遠就看到茫茫雨霧中,我的傘就向她這一頭移動。這在保守風氣濃重的當時,算是很大膽了。一些同學就嘲笑我們,路人也向我們投來奇異的目光。我聽到心兒撲撲亂跳,裝著不知道。這一起撐一把傘的時光,我多麼快樂啊。
安妮長頭髮,眼睛很大,額上有些許劉海,純真好看的小嘴總像含著溫柔的笑意。她的身體很香,我一直不知她塗擦了什麼?還是女孩的身體天生如此。
在雨中,我們挨得很近。我抓著她的小手,怕她路滑跌倒,又擔心她被雨淋。
她說,你要顧自己,不要只遮我。
我不要緊的,我不怕雨,我說。
我們常常為此容讓,希望對方佔據傘下空間多一點,從不鬥嘴,多麼好笑。
在學校,女孩子都有傘,還會互相比較誰的傘好、名貴:::我就讓我的傘給她帶到班上,免得她遭歧視。放學回家,她偷偷地把傘還給我。那時雨也停了。我們各自回家,誰也不知道溫暖的友愛中萌芽著嫩得易碎的少年愛夢。
那一起撐傘的日子果然短暫,像是一早醒來一個夢的消失。不知誰將消息傳到母親那裡,有一天,她氣憤把雨傘摔在我跟前。破口大罵!
你瞎了眼你。世界上多少好女孩你不找偏去愛這樣一個窮女孩。她很快就無法再讀了!她有病的父母要靠她養,你知道嗎?父親抓起傘,憤怒地在我面前撕碎。
我在背地裡哭泣,幾個月之後果然再也見不到安妮。而後,我離開這大城市,到外埠讀書。
四年後我回來。
再見安妮時,誰也沒料到會在熱帶新□的巴剎。那天我由朋友陪著到巴剎參觀。雨下得很大。買東西的人早就四散。咦,那不是安妮嗎?她撐著傘,身旁站著一個男青年,腳下地攤擺著幾根蔥、幾顆馬鈴薯。兩個人的衣服已被雨淋濕。她向我介紹她身旁的新婚丈夫。她不諱言她在擺地攤維持艱難的生計。
三見安妮是過了一年光景。同樣的地點,也有一把傘,但此傘很大,像沙灘那種供人租用的遮陽大傘,插在泥地,而她賣的東西多了許多,如鹹鴨蛋、辣椒、薑之類。
:::此後我沒有再見過安妮。聽說日子過得不錯,遮陽傘早沒了,換成可擋風雨的小鋪。
雨還在下。我常常想起同撐一把傘的那些日子,彼此傳遞過來的體溫、暖意,帶幾絲惆悵。
一直到最近,她突然來了一封信,提到少年時代走過的一段路,才又勾起我的回憶。
你還沒走嗎?雨看來不會停了。就留下吧。少婦驚動我的思緒。我說,你這一把傘,至少有二十年了吧,仍是那麼結實沒有損壞!
有時,舊的比新的好用。她說。她又打開另外一把布面紅色的。她說,這傘面旋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顏色,未必牢固呢!我看到她旋得很快很快:::
每一把傘都留下自己的故事,她幽幽地說;正如每一個墓碑,每一扇窗口;這把傘,是剛才一個男人擲下的,特意擲下的。
你不想法歸還麼?我問。
她搖搖頭。沒有用。人心一變,什麼也挽回不來了。
你又怎麼知道呢?
我是目擊者。你想聽這個故事麼?你看到對面那間戲院麼?我向外面張望,啊,真有一間戲院,大海報寫上當日公映的電影「今夜沒有雨」。海報卻是被仍綿綿下著的雨打濕了。真諷刺:::少婦開始說聽來的故事。
那時│忘了那時是什麼時候,少說也有兩三年了吧!第一年,我常看到他和她在戲院的大堂台階上約會。有時,台階滿是人,那女的,就撐著傘站在雨中,等著他│她的男朋友。
那男的,也總是撐著一把傘│傘是只比女的傘略大一點│在雨中匆匆忙忙趕到。很有趣,雙方都向前走幾步,女的必定將她手中的傘收攏,躲到男的大傘底下,在雨中依偎,蜜語,然後走向大堂。有幾次,大概是賣座電影因而買不到票的關係,我就看到他們失望地離開戲院,向其他地方走去。我注意到他們的行蹤,原來是走進了附近一個商業中心的咖啡室。
在大雨下,傘下的兩個變成了一個影子。我發現,無論怎麼大的雨,女的手中傘不再打開。
我想,憑此情況,可以斷定他和她必是一對戀人吧!
大約一年之後,情況有些變化了。雖然他們依然愛看電影,依然在戲院前面出現,但不再見女方在戲院門口等。大雨時分,他們從同一個方向,一前一後同時趕到。男的撐一把傘,女的也撐著一把傘。有一次,時間尚早,那男的要買一包香菸,她跟著他一起來到。我就聽到他和她的對白。女的說:「:::唉,好累!」說完收起自己的傘,又說:「我們共用一把傘吧!」男的卻反對:「雨這麼大,不方便。弄不好我們的衣服都要被淋濕!」女的不滿意地望丈夫一眼。這時從他們情狀親密的樣子,可以斷定他們已結為夫妻。又過了些日子,這女人懷中多了個嬰孩。不再看電影了。雨天,他們偶然打門前經過,男子為母子倆打傘,自己卻在傘外,半個身子都被雨打濕了。又過了不久,這位丈夫傘下依偎著的已是另一個女子。傷心的太太│嗯,就在剛才,躲在這兒窺破他們的約會。她跟他吵了一架。他擲傘而去,去追他那個新的情人。
女少東說到此,旋著那把紅得特別的大傘,傘還濕著,飛濺著原先積蓄在傘面的雨珠,我看得癡了,一時之間,覺得那濺出的是那個妻子的淚。
你也有一段有關傘的故事吧?少婦望著我甜甜地笑,幽幽地問。我少年的傘夢已隨著歲月,埋葬在一場暴風雨中。我搖搖頭。她不相信地輕搖著頭,指著牆上一張殘舊的圖畫。我也搞不清楚,那是印刷的畫還是真跡?
綿綿細雨中,背景是茫茫一片,隱約著椰子樹的影,一條長巷,由近向遠處伸延,一對少男少女撐著一把傘,背向觀者向巷的盡頭走去:::褐黃色的色彩散發出一種濃重的懷舊情調,畫角有幾處已殘破了:::
喜歡麼?她問。這是南洋一位著名華人畫家│名字我可忘了│半個世紀前的一張名畫。
她又說。
南洋!我的心打了一個「突」,驀然想起在異域度假的那個大風雨之夜。唉,忘不了那個少女,那個打傘謀生的少女。那一晚,椰京的好朋友邀請我在市區一家叫「R-A」的餐廳吃飯。我們被安排在二樓靠近馬路的專房用餐。吃到一半,但見窗簾拂動,夜空雷聲大作,不旋踵,夜雨就傾盆而下。椰京罕見下那麼大那麼久的暴雨。我們趕緊走至窗口向外望。嘩,餐廳外面早成了一片水國,深及膝部,而雨仍不斷在下,猛猛在下。大街上都浸滿了水,通行的汽車像是一隻隻癱瘓的大烏龜,在水中一動不動。
好一會,我們吃罷,就下到餐廳門口。那台階上,早擠滿了被雨阻滯的人。我們也擠在其中。心緒,禁不住煩躁起來,雨何時可以停?朋友載我的汽車泊在餐廳相鄰的停車場,距餐廳約有三十米遠。這一段路全是無遮無蓋的大露天!正當我著急當兒,卻看到站在台階上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萬分驚奇,所有的人都為今夜的暴雨猝不及防而無法「未雨綢繆」,無端端哪兒來的雨傘?原來,不知從哪兒鑽出那麼多的男孩女孩,他們約莫只有十一二三歲,每人手中撐著一把或黑色,或棕色,或深藍色的大傘,渾身被雨淋得濕透,正用那些大傘,接迎台階上的食客,從餐廳走向停車場,然後從客人那裡取得一點打賞。但我不知道他們需要給多少錢。幾乎所有的客人都樂意讓他們做,用他們的傘。
想不到這也成為當地原住民下一代的謀生方式。我感覺到美麗中有些淒楚。
就在這時,她出現了。
像是我一篇微型中出現過的「傘女」,她身子半濕地,突然站在我跟前,突然蓬一聲在我跟前撐開了她手中的傘。瞧她只不過比雨中的男女孩們大五六歲的光景,但身材苗條勻稱,一襲T恤將她的上身勾勒出通常男士覺得比例適當的渾圓立體線條。我在猶豫的一剎那間,目光從匆匆的打量中早回到她臉部。這張臉孔的美麗,我從沒見過。皮膚沒有慣見的原住民的女孩的黑,白皙使人想起可能是中印兩族的混血後裔,只是眼睛好大,黑眼珠特黑,又分明透露出她所屬民族的最重要訊息--
先生,用傘吧?雨好大。她問。
這個時候問價就顯出我的小器了。我想,很快一頭栽入她撐開的傘下。
傘,隨著我的頭部和身體在雨中移動。
她在傘外,我在傘下。雨被擋在傘外,她走在雨中。
我有些心碎的感覺。如果我年輕二十歲。如果她不必在傘外。我在胡思亂想。那麼美的女孩。如果她不是原住民。如果傘不必成為她的謀生工具:::
三十米多麼長。她在傘外,在雨中!
三十米又多麼短促,比起我綿綿無盡的思路!多少年後,唉,我依然會記起,一個面容娟好、黑眼珠、穿著T恤的原住民少女,在夜裡,撐著傘為我遮雨,而她的代價是雨淋。
妳進來一點,我說。
沒關係,先生,已經習慣了,她答。
我需要付出多少錢?
隨便你給,先生。
停車場已到,我看到她移開傘,抖了抖,傘飛出許多雨花,她像雨中的一朵荷。
當我付錢給她,她說,太多了。我沒有減少,她最後接過。我心碎的感覺加劇。彷彿看到咫尺之遠的我和她的地面上,寫著「階級」兩個大字。她收錢我付錢,傘下可以變得很美麗浪漫的故事,原來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什麼時候不需要收錢?
她什麼時候不必在傘外?
她什麼時候可以享受讓我為她撐傘的日子?
我這荒唐而美麗的想法,恐怕只會在一篇叫︿傘夢﹀的小說裡實現吧!
:::少婦聽完我的故事,發出會心的微笑,走到放了許多傘的櫃檯,抓起了其中一把。
她說,那女孩用的,也許是這一把。它是那兒的特別產品,很有特點。
我接過,吃驚不已。像是又看到了她。剛才這少婦抓傘的姿態,就酷似雨中的女孩。
傘的形狀、顏色和少女那把一模一樣。我撐開來看,又看到了那夜的風雨:::
少婦笑吟吟看著我。少婦見外面又是風又是雨,又說,下雨天是留客天,該又輪到我講故事給你聽了。
這兒每一把傘都有自己的故事,只因這兒的傘,每一把都曾經有人用過,都是舊傘。
這個故事很簡單,也很寫實,沒有詩意。你看到了吧,這十三把傘?她輕輕地將百把傘一撥,十三把就從成堆傘中分開了。
這是王氏家族的傘。
為什麼你知道?
把柄都刻了記號,有一個「王」字。這個家族本不該稱什麼家族,人那麼少,只有老婆婆和王先生、王太太、王仔、王小妹四個人。
這把油紙傘,是老婆婆用的,算是老骨董了,已經殘破不堪。我在一個舊物攤高價購得。你摸一摸,這把柄,有一種暖暖的餘溫。生前只有老婆婆一個人使用,也許常抓著的關係,木頭柄陷了進去,刻繪出一個手掌印。
女少東言之鑿鑿地說,我嚇了一跳。仔細地觀看,她說的果然沒有半句虛言。
她又指著其中一把、兩把、三把:::告訴我王家夫婦在什麼階段用什麼傘,又如何將它們遺忘在朋友家中、大巴士裡、快餐店和超級市場,每一次的丟失,都伴隨著一次吵嘴,最後是買新的。她記得那些丟失和重買的日期,令我驚疑迷惑萬分。
這有什麼奇怪?將來地球上的自然環境被破壞殆盡了,大氣層的破洞越來越大,地面的溫度一年年增高,冬天不再寒冷,天不再下雨,也許雨傘也就會絕跡,會被淘汰,成為像人力車一樣的骨董!沒有傘,也就沒有了傘下的人情故事。我當然曾對它們進行一番調查和研究。
記下了有關日期。
這些呢?我又問。
對了,這些,她又開另幾把,都是王家小兄妹使用的。繼承了父母善忘的傳統,丟失了又買,買了又丟失,短短幾年就用了這麼多把!當然,這一家剛移民,我的搜集也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我望了望少婦那美麗的臉,欲言又止。這故事沒什麼情節性,未免
讓我微微失望,似乎什麼也沒說,卻又好像說了很多,端看我們如何去領悟而已。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天色黑黑一片,看看牆鐘,已是下什三時。我差不多在此待了大半天了。忘了今天進這雜貨店要買什麼。她也沒問。真拗不過她的好意,她進屋裡去煮了兩碗公仔麵,一碗端給我,我也不客氣地吃了。
吃過,我又在那櫃檯上翻動那些傘,如著了迷一般,心裡感到一種古怪的沉重感。像是面對無數需要開挖的礦山似的,裡面有無盡的故事,看來我此生已無緣無力將它們開採、寫出來了。我感到了作為一個寫作人的無助和無力感。編故事是文人的天賦,可是僅是輕輕一撥,就有這麼多了,那些我不知道的呢?除非我在此過夜,除非和女少東廝守,否則,在短時間內我只能知道一個大概而已。寫作人在傘堆面前只能興起「筆是軟弱」的感嘆。
這時我被其中一把傘吸引住了。那傘,沾黏了不少燒焦的紙屑,像是冥紙的灰燼。我抓起來細看,傘很迷你,花紋也很女性化,一種若有若無的「香」(燒香的香)氣拂盪在半空,向我鼻端隱隱飄來。這一把,是怎麼回事?
少婦失去了剛才的笑容,平靜地說,有一個女子,前幾天去墓地,拜祭她死去的丈夫。當時天氣酷熱,她就用那傘擋著烈日驕陽。回來,傘就躺在那裡。
這傘就是紀念物。當她丈夫還在時,她和他就共用這一把,唯只共用了一年,就沒一起用了,他在一場車禍的事故中死亡。
少婦說這些話時忙著整理其他一些雜貨,沒有看我。第六感使我覺得這個故事的神秘和淒迷。不能沒有下文。
大概觸動了她什麼傷心事吧?突然,她走到我跟前。我看到她的淺淺一笑的大眼內有些濕潤。我驚了驚。想不再打擾她,她卻又說了。
:::現在只留下我一個人用,用了七年。她抓住傘,打開了它,輕輕地旋了幾旋,傘面、傘底,一剎間飛濺出許多沒有燒完的碎冥紙,一屋都是,像是半空中有誰在流下這些紙「淚」。
少婦的面孔在我眼睛中漸漸模糊。我像是看到雨中,少年時代的安妮、椰京餐廳外雨夜那個原住民少女又出現在我眼前了。我的心很慌。像是預感到有什麼美麗的東西又將從我跟前消失和流逝了一般,內心被「失落」布滿。
我背著她,陷入苦思,一個難解的令我困惑的問題至此才明朗,才令我恍然大悟,罵了自己一句「該死」!我今天進來這裡,哪裡是想買什麼東西?我什麼東西都不想買。這兒沒有什麼東西能吸引我。唯一吸引我的就是眼前這位女少東、少婦的面孔和氣質。我進來只是為了欣賞她,多看她幾眼。這些年,滿街的庸脂俗粉、滿路的妖雌蕩女都令人看得消化不良欲嘔難吐,唉!有深度的美麗女性變成了如藝術奇珍般罕有和珍貴。我沒說買什麼,她也沒有問。奇怪。也許。嗯,也許!也許她易感的心一眼瞧我,也就讀出我的憨態、老實和呆板,有安全感而放心與我周旋?不必有偽善、欺詐、進襲、侵略的顧慮。我無端地想起那些早有家庭的女友當我大哥一般關愛:小寧為我寫下「幸虧我單獨擁有你一個晚上」之句,是因為校友很多,大家均想與我詳談,但我和她躲到咖啡店內談了個夠,實際上夜十一時我們就分手了;小明為我寫下「浸在文字中,像是被你擁抱」之句,我讀了雖怦怦心跳,但很快平靜下來。實際上那只是對友情的形象比喻:::也許我和眼前的少婦有什麼緣?為命中所注定?
傍晚五時了。她告訴我店要關門了,我也該走了。但外面,雨更大了。我抓起了上什進店時隨身帶的傘。
她也抓起剛才那一把她單獨用了七年的傘。
我幫她整理、收拾,然後一起走到閘口。
我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的手。都有傘。我們用兩把麼?我問。她思忖了一下,臉上飛起了紅暉,將手中傘放在櫃檯上,又走出來,對我說,就用你手中那一把傘好了。你的傘夠大嗎?
夠大。
鐵閘拉下來了。我和她站在門口,望了望天上的雨,此刻又小了些,變成綿綿細雨。
家遠麼?我問。
很遠。搭車又嫌太近,下雨天,搭車也不容易。我們還是慢慢走吧。我陪你,無論多遠我都陪你。
我撐開了傘。傘是新的,很大,彈性夠強,像是教堂下望上去的圓屋頂。
她一頭挨進,躲在傘下;在一剎那間,她束著髻的頭髮也散開了,隨著突然而來的一陣風,她的長髮在傘下做了一個美妙的圓旋轉,我從來未曾見過女性在長髮襯托下,可以這樣美。
傘被風吹著,我跟她有著相同的步奏。
雨滴在傘面滴答,替代聽不見的心跳。
我問:妳講的最後一個傘故事有下文麼?
她幽幽地答:下文就請你繼續吧。多少日子都會過去,但這一個黃昏,我必會記得,雨中,我手中的這一把傘。